天不知道怎么的就亮了，風清清爽爽的，刮得周遭的樹葉子嘩嘩地響，那聲音也是清清爽爽的。媽媽的肩頭是軟的，乃馨感覺好困，媽媽抱著她，讓她的小腦袋靠在自己的肩上，輕輕地拍打著天下母親都會拍打的地方，乃馨卻極力地想睜開眼睛，她不知為什么，感覺很想媽媽，她好像和媽媽很久沒見面了，她想睜開眼睛看看媽媽，可她太困了，實在睜不開沉重的眼皮，只能靠著媽媽軟軟的肩膀沉沉睡去。

五六點鐘光景，琴風和妻子頂著晨霧下地收秋花生，他們開著三輪車去，回來的時候一車廂都是花生秧子，夫妻兩個把在地里綁好的秧子一捆一捆抬到地上，然后搬來小板凳和竹籃，兩個人便開始擇。擇好的花生要洗干凈皮上的泥沙，然后帶殼放在陰涼處瀝水，再將大口鍋上滿水，放上八角油醋一類的料，晾干的花生帶上殼就可下鍋，大火蒸煮一段時間，待鍋蓋邊上的白煙像裝上氣槍似的直直地往外躥的時候，便可以把火放小，只留一些燒紅的柴火木炭供著煴火。等燒火人起身掃掃地談?wù)勗?，轉(zhuǎn)悠一圈回來時，這花生就可以出鍋了。

琴風家的花生種得多，花生收回來又是擇又是煮的，琴風和妻子一直忙到太陽偏正才休。琴風讓妻子拿大籠屜架在洗菜池上，墊上軟布，然后用漏勺將煮出來的花生舀出，一勺一勺鋪在軟布上，待熱氣不太沖人時，又拿了湯碗裝滿，放在竹籃里，跟著放進去的還有半袋子腌菜，一小盆樅成油的排骨湯，湯盆都拿蓋子封好，腌菜袋子的袋口也順勢擰緊，又用紅麻線扎牢，東西都收拾好了，琴風便提著東西出門了。

乃馨從后面追過來：“舅舅，去哪？”

“去前邊?！鼻亠L說的前邊就是靠近公路的地方，這里的人習慣上把近公里的地方稱作前邊，而把遠離公路的那些多張莊稼的地方稱作后邊。

“去干什么？”

琴風笑了，他覺得乃馨這孩子有時候太多疑，太較真，有了問題總要問到底才行。琴風把手里的籃子到灶臺旁邊的小椅子上，轉(zhuǎn)而去幫正在盛飯的妻子端菜，他遞給乃馨一盤小蔥炒蛋，讓她端到飯桌上去，自己則端了饅頭和醬菜緊隨其后，一邊走一邊還招呼乃馨：“叫你哥起來吃飯，看看幾點了?！痹瓉砬亠L早上和妻子出門前就把烙好的餅子連一盆青椒糊糊都坐在鍋里，臨走時拍醒熟睡的雨生，讓他別忘了起床給乃馨做飯，雨生困倦中稀里糊涂地應(yīng)下了，早上八九點鐘乃馨起床時找不到舅舅舅媽，肚子餓了便去找雨生，雨生給她拿了涼牛奶和袋裝面包，倒頭又睡去了。

“乃馨啊，早上都沒吃什么，該餓壞了，跟你舅媽在家好好吃飯，我出去一會兒馬上就回來，聽話啊?！鼻亠L摸摸乃馨的頭，讓她乖乖在家，自己則又拎著籃子出去了。

吃飯時舅媽告訴乃馨，舅舅是去她四爺爺家了，他四爺爺平日里沒人照顧，該沒吃的了，舅舅去是給他送吃的去了。

“他為什么沒人照顧呢？”乃馨奇怪地問道。

舅媽嘆了口氣，說:“小孩不在跟前，一個人住著，年紀又這么大了......”

“原來他有孩子??！”乃馨若有所思地說道。

“怎么會沒有孩子呢，”舅媽給乃馨剝了一個雞蛋，遞過來，說：“現(xiàn)在少了，你爺爺你太爺爺那輩兒的，誰家沒有六個七個小孩呀！那時候人都窮，不過孩子好養(yǎng)活，生多了也不怕，現(xiàn)在不一樣了，多生一個都不行了?！?/p>

到午睡睡起，琴風還沒回來，乃馨見舅媽和雨生還都沒起來，便去洗手間用涼水沖了沖臉，覺得有些渴，又去倒了碗茶喝，然后悄悄開了二門，接著跑到大門后吃力地搬開重重的紅鐵門栓，出了門把鎖輕輕帶好，便一個人溜出去了。

乃馨想去那個她該叫四爺爺?shù)睦项^家里看看，去水塘的路已經(jīng)摸熟，乃馨慢跑著去，不一會兒就到了。一到地方，入眼的仍是滿眼的蒼翠，只是不如那次下雨時翠得厲害，而是有些泛出黃來，秋葉飄零，衰草寥落，顯出沉寂的情緒。草木掩映處是那堵爛墻，這次乃馨終于看清它了，黃泥糊的墻面已經(jīng)坍塌在日日的風雨里，只留下三四個一米多高、起起伏伏的駝峰，下面還留些完好的青磚地基，遠遠地看，這面爛墻就好像溶洞里被溶得千瘡百孔的石灰?guī)r似的，只不過這是一座老房子，墻都是用泥土糊的。

乃馨本來是想從這里進去的，墻面爛得比較厲害的地方不足一米高，乃馨完全能跨過去，不過她還是繞了一圈，終于摸到前門才進去。大門并沒有鎖，門前仍是一片衰草連天的景象，門框邊上有一株很大很大的蛤蟆草，上面叮了一只灰土土的爬蚱殼。乃馨站在門口不敢進去，輕輕喚著：“舅，舅舅——”

從北面房間走出一個人來，一身的運動裝，外套一個清涼褂，手里攥一雙筷子，乃馨定睛一看，正是琴風。琴風招呼她進來，問她來干什么，乃馨想了一會兒，說舅舅好長時間不回去，舅媽著急了，所以她來看看。舅舅笑了笑，指著屋里那個正在吃酒的老頭說：“這是你四爺?！?/p>

老頭看樣子年紀很大了，穿一件舊式的青藍色中山褂，灰發(fā)稀松，面目僵硬，一雙大手顫顫地抓著竹筷，正朝著一塊光滑撲紅的豬頭肉夾去，那手上的黃皮干癟干癟的，像是被水沖爛的泥墻一般往下耷拉著。乃馨叫了聲“爺爺”，老人聞聲住了手，捻著袖子放了筷，說道：“這是四妮家的？長這么大了?！崩先诵Φ么认闃O了，讓乃馨在對面空凳上坐下。琴風問乃馨餓不餓，要不要在這里吃一點，乃馨搖搖頭。老人見狀起身，走到床頭櫥柜旁邊，打開格子小門，從里面拿一袋子甜面包出來，遞給乃馨吃，琴風見狀連忙阻攔道：“四叔，不要，不要！家里沒啥吃的，你自己留著......”

“牙不行啦，”老人笑著嘆口氣，說：“這還是你姐十五的時候到這兒來拿的，我說我吃不了，她非要留著給我啖嘴，我這牙都活動得不行了，還是給孩子吃吧，看看愛不愛吃，要是喜歡吃等會兒都給你們兜走吧，我是吃不了的。”

琴風聽了，攙扶著老人坐下，兩人點起了煙，煙霧朦朧里談起了老人兒女的近況。乃馨靜靜地坐在一旁聽著，手里是四爺爺給她的面包，一直等著舅舅回去，走的時候老人果然把面包給乃馨帶上了，乃馨說了謝謝，跟著舅舅就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