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確是一個很愛爭辯的人,在書院里時常與人發(fā)生沖突,為的就是針砭當下的時弊,追求世間的清明公正——尤其是在那次孔像偷食者事件后,變得愈發(fā)不可收拾。
其實,早年的我也并不那么沖動,頂多愛為著些小事較勁。譬如,人家誤將著茶水倒到我書卷上的時候,我會為此糾結擔憂許久——倒不是怪他弄臟了我的東西,而是生怕外人翻開我的書卷發(fā)現(xiàn)到如此的褶皺破損,會誤以為我是個不愛惜的人。
諸如此類,還有許多,但都未達到后來偏執(zhí)的程度,因為前面只是個人的面子尊嚴,后面的,則是所謂青年的信仰認可問題。
乘著明末黃宗羲、顧炎武、王夫之等人的學說興起,看過幾本新思想書籍的我,也學著那幾個新派學者的話,搬出了周代的共和行政之類的典故,也批評道:“君王,國之大害。”
“翻了天了!”人們說道。
“倘若百姓不能自給,留著千里赤地的疆土有何用?”我質問道,“蕭鼓軍塞邊,橫刀國門前…”
為著宣傳自己的主張,我經常會作出奇怪的舉動,失心瘋了一般大吼大叫、當眾打坐、走路搖搖晃晃之類的,頗有點濟公和唐寅的樣子,說那“世人笑我太瘋癲,我笑他人看不穿”。這導致許多人一見著我,就似見了瘟神一樣,唯恐避之不及。
由于方法不當,甚至還把一些本持中立的人給引到了對面,形勢越發(fā)孤獨。
“大逆不道!”越來越多的人都如此說,“以后滾街上要飯去人都不要你!”
“到底誰才是走狗!為著虎狼賣命還不自知?!蔽遗瓪鉀_沖的吼道。
這樣與人爭辯,毫無意義,除了染得一身的大病。
“根本不是這樣…哼。”我心中想,每次多經歷一次這樣的掙扎,內心的崩壞就多了一份。
當時,為了散心,我特別愛到外邊的小路上逛逛,看看青蔥的山林野菜,聽聽清脆的蟲鳴鷓啼,緩解被思想拖得極度疲憊的軀體。也就是這個時候,我意外了解了那條供人賞樂的碧梨街,認識到舞臺上的風姿綽約、唱功出眾的胡女小狼公主。
那會看到的世界,不過兩眼的距離,一邊是金碧輝煌的樓閣,一邊卻是泥濘雜蕪的工地,這其間,卻只被一層窄窄的柵欄與一條小土路隔著。
看著相隔不遠的兩個世界,心中涌動著萬千思緒。
……
后來童試結束中了秀才,由大學堂轉到了一個小私塾里。隨著年歲的增長,好歹也是學乖學好了些,知道不能隨意地將鋒芒外露——畢竟這并非是勇敢,實是魯莽,故而相較于先前的言行成熟了不少。
這時候,我專注一門心思撲在學問上,想從私塾里學點真東西來,好打牢后續(xù)的鉆研的基礎。而那份救世的熱情則逐漸緩和下來,放在聆聽周圍人的家?,嵤轮?,并與那會的私塾先生的關系搞得還不錯。
也正因如此,我才發(fā)現(xiàn)家家都有本難念的經。
那日,私塾先生的父親似乎在后廚切菜,他的兒媳在房里給小孩喂湯,先生自己則坐著籌備教書的文案,一切都安安穩(wěn)穩(wěn)的,無事發(fā)生。
可不知怎的,為著那小孩喝湯的事,他們吵了起來,碰巧被放課后路過的我聽見了。
“說說這梨湯的事,你看看現(xiàn)在又鬧糊了!”
起因的幾句我沒太聽清,大抵就是喂湯的手法不太熟練,小孩哭哭啼啼地磨蹭了許久,惹得家人眼煩。那私塾先生的父親,也就是兒媳的公公,忽然就拿了菜刀暴起恐嚇,指著兒媳婦批評。
“發(fā)脾氣沒事,但也要講個理吧,像我到現(xiàn)在連飯都沒吃,一天到晚就操勞小孩的事。”那兒媳道。
“所以這句話不能講么?”公公道。
“停停停!這是要干什么。”私塾先生一聽到爭吵的聲音,便慌忙跑過來制止道,但效果甚微。
“整天說什么挑撥離間!”兒媳道。
“小王你來評評理!”那個公公對他的兒子說道?!八@個樣子真的…”
“我什么時候說誰不好了?你這些話真沒意思。”兒媳又說。
“我話沒意思,你的話就有意思?”公公質問道。
“有什么好講的??!”私塾先生重重地拍了拍桌子。
“不是老爸,我平時哪些時候對著你發(fā)脾氣?”那兒媳對公公吼道:“不都是你先開口罵我的么?”
“把他個的…”一些不太適宜寫下來的話。
“怎么越講越離譜了?”私塾先生很是無奈。
中間又罵了些難聽的話,參雜著濃重的方言,又帶著怒腔,念得很快,所以我也沒有聽清,只記得最后幾句。
“你走開我走開…”那兒媳婦低聲念叨道,似乎在抽泣著。小孩則被長輩們的怒氣給駭?shù)搅?,卻也不再啼哭,木愣愣地不做聲。
“現(xiàn)在誰說讓你走開了?沒什么大不了的事,干嘛總是往那個方向想!”私塾先生擰著臉說道。
說實話,那么多年,這家人在我眼中都是和和睦睦的,直到考鄉(xiāng)試前的這一次,才意外地被爆出這么激烈的沖突——也不知道這家人平日里關系究竟如何。
人家家里的內事,我自是不好評頭品足,只是說這中年男人的哀愁,在那一刻我是真的體會到了。
……
卻說先生的小孩子,到我離開的時候也才兩歲半,正是牙牙學語的階段。所以剛來的時候,還并沒有他這個小不點。
小孩不大會講話,先生便教著念,也時常會拿我名字去訓練。可小孩能力一般,一有多音詞就發(fā)不出來,只能重復著腔調,最后念成疊詞的樣子。
“琪…”小孩嘟囔著。
“讀兩個字,‘嘉琪’?!?/p>
“琪…”依舊是單個字。
“唉,你說他何時才會叫你名字呢?”私塾先生的太太這樣感嘆的。
“不好說,我就要去參加鄉(xiāng)試,在這里的學習馬上就要結束了?!蔽覠o奈地擺擺手。
“爸?”那小孩忽然又向著他爺爺叫道。
“蠢了哦…咋個這樣子叫?”私塾先生有點生氣。
我笑道:“他看先生您叫自己的爸,便也學過來叫他的爺爺爸了——不得不說,咱這里有卻還真有‘娘娘兒’的叫法,有些被奶奶帶大的小孩就會管自己奶奶叫娘的…”
“那不一樣,他現(xiàn)在啥都不懂,就是學別人的做法。說娘娘兒的小孩卻是分得清楚的,算一種親疏上的認可……”私塾先生道,“他管他爺叫爸,那管我叫啥?”
如此趣事,自有許多,不必一一再提。時間就這樣子平靜地流逝著,又多了許多日,本以為再無什么。
不過,卻說在這家私塾的最后一日,倒是給我留了很深印象。
“哥哥要去考舉人了,和他說個再見吧…”私塾先生對他兒子道。
小孩依舊傻傻地看著,不做聲。大家也不強求,于是我拿了行李,與先生和其家人道了別 。
我緩緩動身,下樓了走到結實的地面上,離開了私塾。
……
恍惚間,我感覺到了一種溫熱的氣蘊。
“你聽到了嗎?”是私塾先生太太的聲音。
我猛地停住。
“他叫你嘉琪!”私塾先生的太太走到窗邊,向我招呼道,“他在叫你!”
我轉身往樓上看去,見那孩子稚嫩而熱烈地著呼喊我的名字,依舊是那副傻乎乎的神情,胖嘟嘟的小臉上,眼睛半睜不睜——但著實讓人感動。
或許,那才是來私塾幾年最重要的意義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