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媚的黃玫瑰,要如何安然盛開在最污濁的垃圾場?——開成蛇的模樣?!?/p>
約淑芬到死也不敢相信自己死后居然會被判下地獄,就算他現(xiàn)在已經(jīng)死了也依然不相信。
更不會相信自己剛剛吃了人。
眼前長著羊角的事務(wù)員正往財產(chǎn)、社會地位、人身自由……一封封文件上蓋章。“倫.約淑芬?對不對?”似乎是為了最后一次確認約淑芬的信息無誤,羊罪人又抬眼看了看約淑芬并問道,“這些轉(zhuǎn)接是永久生效的。地位取這幾個賤人中最高的。財產(chǎn)取平均值,剩下資金的一律交給路西法,充當你生前的‘國庫’。其它詳情請見文件,了解?”
“明白?!薄懊郑僬f一遍?!?/p>
約淑芬愣了愣:是叫約淑芬還是依爾洛?他皺著眉,心里打著轉(zhuǎn)。如同微風(fēng)拂過的湖面,這選擇不困難,也不是多么重要,但卻讓他萬分在意。
羊罪人不耐煩,拿筆惡狠狠的往桌子上摔了幾下:“腦殘???才30來歲就老年癡呆了?逼玩意別耽誤老子時間!”
素質(zhì)好差,有機會一定要把他弄死……?
約淑芬突然反應(yīng)過來:自己剛剛在想什么?但還未等他思考完,羊罪人又不耐煩地沖他怒斥:
“想好了嗎!賤逼!”
“倫.依爾洛.約淑芬。”約淑芬話音一落,羊罪人便把筆扔給約淑芬:“自己簽!磨磨唧唧跟個娘們一樣!”
約淑芬將所述姓名簽上,心里還不忘暗道:“性別歧視者,還是個性別歧視深入潛意識的家伙?!?/p>
羊罪人從抽屜里拿出一枚針:形似劍狀,長約四五厘米,尖端鑲著一顆似于托帕石的晶體,尾部點綴一根白羽。無一不閃爍著不屬于地獄的溫暖光芒。
——與米勒身上發(fā)散的光芒如出一轍。
“扎不扎?”“……什么意思?”
“留個檔,像你這種剛下來就吃魔殺魔,繼承他們一切所有物的罪人千古難見啊?!毖蜃锶嘶瘟嘶问掷锏尼樀溃坝眠@個扎,留下血,你的靈魂將永遠追隨路西法大人,但會享受特權(quán)。不扎,靈魂自由,但要每年末都需要找路西法大人當面會談一次?!?/p>
防叛亂嗎?不對啊……有第二個選擇誰還會自愿放棄自由???這樣的防范措施就毫無意義了。約淑芬這樣思索著,總覺得不合邏輯:
莫不是在會面時強制歸順?
“打擾一下。”“死娘炮,快點說行嗎?”
他猶豫片刻,在心中衡量一番利弊后開口問道:“自這個防范措施實行以來,主動歸順的人有多少?”“沒有?!毖蜃锶搜杆俚刈龀龌貞?yīng)。
約淑芬思索著:反應(yīng)如此迅速,如果不是提前做好了臺詞,那毫無撒謊的嫌疑;但接下來如果直接問他會談后歸順的人有多少,能不能得到確切的答案不談,會不會釀成更嚴重的后果才是應(yīng)該顧慮的。
“……現(xiàn)在歸順的人有多少?”“挺多?!?/p>
很好,這家伙并不聰明。
約淑芬內(nèi)心慶幸,開口道:“我選后者?!薄昂?,簽個名,然后滾吧!”
天降橫財,僅僅是吃了個魔就擁有了高地位。約淑芬對此也只能感嘆:地獄的“尚武精神”強悍到令人膽寒。
殺人就能擁有他們的一切……很難想象這里會有多亂。
眼前的是一棟裝修豪橫的別墅,大花園,噴泉,路燈,金邊裝飾——和各種風(fēng)格迥異的點綴??磥磉@棟別墅已經(jīng)是多手房了。
他正準備踏上通往大門的石板路,一封卷軸便不知從何處攜著一只羽毛筆竄出,似乎是想讓他簽字。約淑芬看著那封卷軸遲疑了會,標題上赫然寫著幾個字:房屋與新主契約書。
以及旁邊過于繁雜的花紋。
為什么屋子也要有契約?約淑芬疑惑不解:當時不是已經(jīng)轉(zhuǎn)交給……
神經(jīng)突然緊繃——這根本不是什么房屋和新主的契約書。
他手心冒汗,但一舉一動未展露出任何不安,緊盯著裝飾作用的繁雜花紋:在那繁雜花紋里,隱隱約約可見大片文字的扭曲形。
——倫.依爾洛.約淑芬的靈魂永遠屬于■■,倫.依爾洛.約淑芬的一舉一動將由■■實時監(jiān)控,倫.依爾洛.約淑芬的生命權(quán)將屬于■■……
這是一封披著假面的賣身契!
有人盯上他了!
心中頓然警鈴大作,約淑芬略過那封契約書,強作鎮(zhèn)定踏上石板路,在拉開房門的前一刻,他微微偏頭,用眼角瞟了瞟身后。察覺身后無人,便迅速將門拉開,又以最快的速度將門關(guān)上,再生生鎖死。
關(guān)門的動靜震得大廳里的水晶燈搖晃不止,久久不能穩(wěn)定。約淑芬倚著門,身后的影子因光源四處搖擺而來回晃動,他喘著粗氣,反復(fù)轉(zhuǎn)動門把手以確保門的確鎖死后,才安心下來。
怎么搞得?
明明才剛……約淑芬扶著墻站起,突然發(fā)現(xiàn):原本開著的窗戶不知何時被關(guān)上甚至鎖死了。
但突然冒出的紫色羊皮紙打消了他的恐懼:那是這棟屋子自己鎖上的。
沒錯,自己鎖的。那試圖騙取約淑芬靈魂的人知曉這房屋的認主流程,便偽造了契約書,殊不知這房屋在某個主子手里開始,便在周圍形成了莫名的魔力場:在一定范圍內(nèi),罪人能使用的窺探法術(shù)都無法窺探到力場內(nèi)的情況,且由房屋自己酌情判斷是否開啟力場。
剛才關(guān)窗,鎖窗的行為,也是屋子察覺到了危險性與約淑芬的慌張,才及時鎖上,并又開了個隔絕外人的力場。
多重保險,讓人安全感溢出的屋子。
約淑芬愛死這個小別墅了。
他習(xí)慣性地將契約仔細閱讀一番,看著上面最初屋主的留言,心里不由得一暖:
“雖然我并不清楚閱讀這留言的人是這棟屋子的第幾位屋主了,但我很高興您能讓這間小屋重新亮起燈火。
或許在您接手這棟屋子時,它已經(jīng)不像最初那樣是一間只有一張床、一盞燈、一桌、一椅、一壁爐了。但還是麻煩您好好照料它,無論它是否合乎您的喜好,都不要摧殘它。
我在臨『刑』前賦予了這間小屋靈魂,以便顛沛流離、還不會照顧自己的人。
我沒有去往天堂之門,可能就是因為我自己留下的善意道路,可能會成為罪人的逃避道路吧?但若是不這么做的話,尚存的良善人就無處可走了。
希望這間屋子陪您度過一段愉快的時光?!?/p>
讀畢,他簽下自己的姓名,一道不屬于地獄的白色光芒自筆尖流出,化作一枚細小的胸針別在約淑芬破敗的衣裝上——這便是契約的具象化象征了。
那枚胸針通體銀色,卻閃著淡金的光澤,形似樹葉,卻又像是羽毛,再細看又感覺什么都不像——看來原主人并不擅長藝術(shù)設(shè)計。
按照慣例,為確保意外事故的發(fā)生,需要提前熟悉陌生環(huán)境——更何況是這么一棟別墅。約淑芬看了看周圍:
此時的他應(yīng)該身在大廳,左側(cè)空間較小,直接是通往茶室的門;右側(cè)是方形酒紅色地毯,擺著黑色沙發(fā)和茶幾,墻上有油畫、壁燈、掛鉤、掛飾,以及那大得離譜的書架。四處都是立體柔和的雕刻,左右兩側(cè)各一大吊燈,看窗簾的長度推測窗戶的面積極大,但并不確定實際面積。
大廳五個大窗,隱私很成問題。
茶室空間較小,呈半圓狀,但四處都是窗。一個小書架,一個小茶桌,幾張椅子,一個可手推的支架。
開得窗太多了。約淑芬心里升起一股不安。
扶著雕花的扶手,踏著鋪著紅地毯的階梯,入眼是左右延伸的走廊。門全都敞開,左側(cè)由近即里分別是:書房、客房、儲物間;右側(cè)由近即里分別是:一間空房,和兩間臥室。
如同是本能驅(qū)使一般,約淑芬選擇了那間窗戶最小,沒有露臺的臥室。通體豐富的色彩,藍色色調(diào)讓人心安,大片淡色的印花和流蘇給人寧靜的感覺。
還未等約淑芬將目光投到床上,小屋便把床鋪全換了,似乎是知曉他的喜好一般,特地將床鋪改成了約淑芬熟悉的樣子:
圓床的床單換成了淡藍色,成堆的枕頭,能遮住整張床的床簾,外看是普通的深藍色床簾,里面卻繡著星星,甚至還有一盞小燈。床頭靠墻處還掛著各種編織玩偶。
約淑芬內(nèi)心感慨:更喜歡了。
他直直倒在床鋪上,腦中依然浮現(xiàn)著當時米勒勸說自己逃入地獄的場景:前后情緒變化太大了……當著上帝的面說這種事,戲劇性未免過強了。
會不會是假的,會不會是騙他的?可這么做的意義又是什么?
越想越不自在,越想就越是不安。約淑芬感覺身上有成群的螞蟻在爬,腦里是在外人看來極具違逆色彩的思考:教徒景仰的上帝和憧憬歌頌的天堂都如泥潭一般污濁了,那這個世界真正的惡意會有多么陰暗?
他不敢想。這種恐怖的想法令他輾轉(zhuǎn)反側(cè),難以入眠。腦里如同播放幻燈片一樣,生前遭受的種種折磨,種種他不能理解的惡行,僅僅因為這一小小的思想火花飛一般閃過。而這火花又點燃其它疑慮,其它在他生前的懷疑,在一瞬間又接連引爆。
一切都有了答案,一切都有了他不愿意接受的答案……
人們在無意中犯下了無數(shù)自以為正義的罪孽,他自己也是——雖然他的錯誤客觀來講是人人都會犯的小毛病。
為什么會被打下地獄?因為他無意間踩死了一只螞蟻,還是浪費了一滴能救人命的茶水,亦或者是哪句話玷污了生命?
約淑芬猛的坐起身子將頭重重砸進枕頭里,頓時羽絨四飛。他強制自己保持冷靜,光是上帝給他冠“莫須有”的罪名,就足以說明他的所有猜疑全錯無疑。
天堂是丑陋的,人間更黑暗,那地獄豈不是世界垃圾場了?
窗外紅月將赤紅潑進室內(nèi),給人詭異至極的氛圍。約淑芬看向正對著床的梳妝鏡——若是一味展露自我只能引來無數(shù)獠牙與殺身之禍的話……
他已知曉自己該如何做了。赤紅映在他的臉上,約淑芬抬起手,撕著嘴角,擰著眉眼——扯出一個完美的笑臉。
重新披上他那好不容易擺脫的皮套。
潮水的話應(yīng)驗了。
最痛苦之事:莫過于活著卻無法做自己;能做自己卻不敢做自己。約淑芬就可以充當這句話的絕佳論據(jù)。
頭頂上的小燈驟然亮起,似乎是提醒他什么一樣,那青色的火焰猛烈地晃動了許多下。約淑芬抬頭看著那搖曳的燭火,長嘆一口氣無奈道:“好的,明白你的意思了。我先睡覺,不想那么多,養(yǎng)足精神享受下短暫的自由時光?!?/p>
畢竟在先前,他可能是個聞名西大陸的君主。但在地獄里,在這骯臟糞池里,沒有人知道他是誰——偽裝什么的,也暫時成了不必要的事物了。
他重新裹了裹被子,從身側(cè)的枕頭里挑了個毛絨圓球狀的揣懷里,待青色的熒光替他將窗簾拉好,窗簾遮好,門反鎖好,最后將小燈的燈火控制到有光亮但不影響睡眠的程度為止,他才敢合上眼。
剛合眼沒多久,他便如同想起什么一般,又猛的從床上坐起,惹的青綠色的燈火又重新亮起。他往床頭柜里胡亂翻了翻,找到了一把剪刀,往枕頭底下一塞,這才安然入睡。
燈火微微晃動一下,宛若被嘆息時的氣息吹拂一般。這間小屋大抵也憑著自己豐富的閱歷猜出來了:眼前的這位,不僅不擅長照顧自己,而且
——是個需要細心耐心保護的瓷娃娃。
一夜無事。
地獄并無白日,太陽不屑于光顧這污濁之地:這是約淑芬今早起床時才發(fā)現(xiàn)的問題。經(jīng)歷早晨七點的喚醒后,天上的月亮只是不再猩紅,而是如人間滿月那般散發(fā)著純凈的光輝——大概也是月神憐憫地獄里的良善人,才屈辱至此吧。
換下破舊的繁復(fù)禮服,穿上簡潔的日常服飾,從華而不實鋪張浪費的餐宴,到樸實的湯菜。小屋似乎是知道約淑芬喜歡什么,真正想要什么一樣,將他的生活打理得稀松平常。
沒有阿諛奉承,沒有勾心斗角。看看書,喝個茶,困了小睡一覺,閑了出門逛逛。這種閑適恬淡的生活讓約淑芬頗為自在——他突然有點羨慕無名之輩了。
但平淡快樂的日子并不會持續(xù)太久,當日下午,約淑芬便收到了來自路西法的“自愿”會談信。
此刻的約淑芬正坐在椅上,皺眉凝視著那封寫著金字的信箋,時而離遠觀摩,時而拉進辨別,又時而扶額沉思。
……因為這花體字寫得叫人根本看不清。
若是不細究信的內(nèi)容,這一手字的確賞心悅目,但真到閱讀時——成了對雙目和精神的酷刑。他煩躁地倒吸一口氣,又抿嘴長嘆一聲將那口氣吐出來,最終無奈地將那封信摔在了書桌上:
“最完美的造物怎么寫字寫成這個樣子?”約淑芬癱在椅上嘆息道。他一向厭惡這種實用性全無的藝術(shù)字,深受“約淑芬王室傳統(tǒng)字體”荼毒的他對于這種寫起來勞神費力,讀起來也雙目疼痛的字更是深惡痛絕。通篇信箋看下來,他就看清了個會談時間和地點。
其余的根本看不清。不是只能看清一半,就是只能看清一兩個字母,要么是全都看不清!宛若鑲了金的蚯蚓一樣,在太陽暴曬下歪歪曲曲扭成一團,雖說金光閃閃,但叫人細看直接美感全無。
他抬起胳膊,看著自己一身常服,又看了看信上的地點與時間:罪淵,今晚。
要套上皮套嗎?他略帶猶豫地向心中發(fā)問,可得不到半點回答。只覺心中空虛迷茫,仿佛與這世界剝離一般,再察覺不到半分情緒與感覺。
來自記憶深處的尖刺突然化作針線將他與世界縫合,喚醒了約淑芬的痛苦。無數(shù)灰暗的回憶宛若洪水一般,瘋了似地往他的大腦,胸腔灌去,似要將他裹挾,撕裂,吞噬。
淚如雨下,他整個人自椅上跌落,摔在印花地毯上。他捂著眼,蜷縮著身子,下意識地掀起地毯一角將自己裹起。冰冷的月光爬進屋內(nèi),輕柔地蓋在窗邊的黃玫瑰上,像是想試圖將其溫暖,卻不知這種安慰只會給花兒帶來刺骨的寒冷。
尖刺告訴他展露自我會受到傷害,尖刺告訴他信任別人換來的是欺騙與背叛,尖刺告訴他傾訴換來的是不理解與批評,尖刺告訴他,讓他把皮套……
——重新披上。
最終,花兒因為過于畏懼世界陰暗,決意開成蛇的模樣,開出蛇的獠牙。
以此來防止受到二次摧殘。
至此,化蛇已成,花蛇也成。
五一假期啦,五天更三篇咯。(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