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無澈也不拆穿我,只笑著抓住我的手,領(lǐng)我前去投壺。
如今我已經(jīng)入了魔,自然不需要鞏固,但重明草確實是提升修為的好東西。
我初入魔道,還是要勤勉才是。
只是……他是如何得知,我是如何死在妖王劍下的?
更不知道,他如今將我當(dāng)做葉思宛,還是那個假阿宛,還是更遠(yuǎn)的阿宛上仙。
看眼下這個情形,恐怕他是知道我的身份,卻又沒有報復(fù)我的打算。
反而,十分開心。
也許是看出來我的疑惑,白無澈笑了。
「這事兒我是聽妖王喝酒的時候說的,不過如今長留山亂作一團(tuán),至于你到底是誰,我也能打聽幾分。」
這倒是真的。
凡間不知,但仙門總該知道的。
更何況,白無澈與那阿宛也算狼狽為奸,大抵也是通了氣的。
羽箭入壺,最后一支,一決勝負(fù)。
而白無澈已經(jīng)勝券在握。
我抬眼,熙熙攘攘的人群中,重昭看著我笑。
「思思,可想好用什么與我交換呢?」
我沒有說話,有一道視線,卻跟著我。
長央一襲白衣,立在人群熙攘處,神情哀戚地望向我。
他走上前,取走了我的羽箭,替我,贏了此局。
人潮歡呼一聲響過一聲,我與他二人,卻始終寂寂無言。
白無澈收斂了笑意,將我護(hù)在身后。
長央攥緊了我的手腕,不肯放手。
道理我都懂。
關(guān)鍵是我現(xiàn)在做男子裝扮,你們這樣拉拉扯扯真的很奇怪!
更何況,眼下這樣的鬧市,他二人都不算是好人,真要打打殺殺,不是好事。
白無澈冷笑一聲,「長央,你自食惡果還不夠,如今還要再來重蹈覆轍么。當(dāng)年你封印記憶一事,我還沒有與你算清——今日你便又來送死!」
長央攥緊我的手,沒有辯解,「海上仙州,本就是幻境?!?/p>
眼見兩人就要打起來,我哪還敢久留,忙施法離開。
乃至到了落腳的地方,我才松了口氣。
這口氣剛吐出來,又陡然吊了起來。
長央陰魂不散,竟又追了過來。
我懶得理他,他也不多說話,就跟在我的身后,替我守著茅屋。
我曾與他說過,若有一日,風(fēng)雨過后,要隱居山中,不問世事。
只可惜,后來我戰(zhàn)死,在血海中生了芽,修出來了靈智。
我與長央少年相識,恩愛不疑,彼此交托過性命也是真。
他待我那樣真心,可有緣何,沒有認(rèn)出我來。
為了一縷游魂,將長留山鬧得雞飛狗跳。
偏聽偏信,一意孤行,傷了不知多少人的心。
這樣的長央,不是我的長央。
我說,「長央,你走吧,咱們仙魔殊途,不必再見?!?/p>
不過是話音剛落,我就看見他眉心的半魔印記。
剝?nèi)ハ晒牵瑝櫬涑赡?,逐出長留,散落人間。
長央攥緊我的手,無言地望著我許久,才啞聲,「阿宛,我……」
我甩開他,退了好幾步。
「長央,我不恨你,但也不會原諒你。你殺了謝思宛,就是殺了我。若我不是謝思宛,你便是殘殺生靈,罔顧人倫。我不能因為你為了救我,就原諒你殺了我?!?/p>
我深吸了一口氣。
「所以,愛恨兩難,我選擇不愛,也不恨?!?/p>
天穹高懸,我背過身去。
「那就,一別兩寬,再也不見。」
長央的影子晃了一下。
還沒來得及說話,我便聽見遠(yuǎn)處一聲巨響,緊接著是靈力波動,魔氣大盛。
長央唇間溢出了血,忍不住踉蹌一下。
而后,是白無澈惱怒的聲音。
「長央小兒,你如此卑鄙!竟設(shè)下生死陣!」
生死陣,便是以身為陣眼,設(shè)下牢籠,困住一人。
一生一世,除非陣眼死去,誰也走不出此陣。
我愕然對上他的眼,長央慘笑一聲。
「若我留不住你,那你便,殺了我?!?/p>
我和長央第一次見,他還是少年,意氣風(fēng)發(fā)。
擂臺上他輸給我一劍,便與我成了摯交。
后來相識的一百年,我們?nèi)杖站殑?,并肩行俠。
仙妖大戰(zhàn),死傷慘重,他成了掌門,我成了亡骨。
往事種種,歷經(jīng)海上三百年,早就記得不太真切。
我只記得,我第一次見,他是那樣的清風(fēng)朗月。
怎么如今,偏執(zhí)成了這種模樣。
起因在我,業(yè)障隨他。
我攥緊了劍一笑,「既如此,長央仙人,我便給你解脫。」
他闔上了眼,反倒是一臉釋然。
釋然道,好像死在我的劍下,也是榮幸。
我陡然間,提不起來那把殲敵的劍。
白無澈氣急敗壞的聲音近在耳畔,他說,「長央,你當(dāng)真不怕死嗎?」
長央的聲音很輕。
「阿宛,生若無歡,死又何懼?!?/p>
陣法從外破開,沒等我提劍,他的身軀也隨風(fēng)散去,化作林間草木。
那一日,山中浮光如夢,白無澈向我走來。
宛若那一日,海上粼粼波光,他乘風(fēng)而來,入我夢中。
只是后來軟帳紅燭,我懸在其側(cè),看他與阿宛飲酒作樂,卿卿我我——
心一瞬間就寂了下來。
我想,要不趁他破陣負(fù)傷,也殺了他,做個了斷。
愣神間,他已經(jīng)走到我的跟前。
熟悉又熾熱的體溫,驅(qū)散了周身的寒意。
我看見他的面容,驚惶失措,又茫然無依。
他說,「你是誰?!?/p>
那一瞬間,他好像得而復(fù)失,滿心惶恐。
也是這一刻,我陡然記起了一些往事。
那日十七歲,我在長留山養(yǎng)傷, 白無澈只身闖入長留山,要將我?guī)Щ責(zé)o盡海。
我問他, 你是誰。
白無澈怔了又怔, 面上有惱怒,有茫然, 更甚是顫抖。
最終, 他只是如此一般將我摟在懷里, 語調(diào)哽咽沙啞。
他問我,你不認(rèn)識我了嗎?
我是白無澈,是你的夫君。
可我什么都記不起來,只記得長央從他手中將我救下。
再然后, 我便無意聽見了自己只是招魂木,因而走火入魔,被阿宛所替。
漂浮在阿宛身側(cè)的日夜,我無數(shù)次回想那三百年。
我想, 也許為了報復(fù)我,白無澈也不認(rèn)識我了。
到后來,我也就釋懷了。
可直到此時, 被他擁入懷中,眼淚滾在臉側(cè), 我才知道, 我永遠(yuǎn)沒有釋懷。
為什么認(rèn)不出我,為什么要與旁人親密無間。
他又沒有失憶——
白無澈愛憐地吻上我的眼淚,他說, 「是你,思思,我找了你七年?!?/p>
「我不知道你去了哪里, 我也不知道那是不是真的阿宛仙尊」
「我找了無數(shù)種法子,聽遍了所有關(guān)于阿宛仙尊的故事, 我想要從阿宛身上,找到一星半點的線索?!?/p>
「可到頭來,沒有, 什么都沒有?!?/p>
「只有古書告訴我,靈木生生不死, 我知道你一定在。那二十八顆血珠, 是用愛人的心頭血所鑄——」
他告訴我了所有真相,在那一日。
血靈珠要用愛人的心頭血所鑄, 養(yǎng)在二十八人的體內(nèi), 才能召回魂魄, 解去奪舍。
無數(shù)次,他害怕自己不是我的心上人,最終功虧一簣。
更害怕阿宛用我的身子胡作非為,他也只能將她帶在身側(cè)。
而最重要的是,血珠還要我自己的血來供養(yǎng)。他不能離開阿宛, 只能日日煎熬。
若我能回到軀殼,以血珠為引,他便能感知得到。
思緒紛亂如落葉,簌簌落了一身。
我不敢置信地望向他, 他只垂頭問我。
「想起我叫什么了嗎?」
我想,無論人世苦海漂浮多久。
只要有人記得,便終會歸來。
赴他的約。
【全書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