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首先映入眼簾的,是白秋鼻青臉腫的面龐,以及欲言又止的表情。
No.10
短暫的沉默后?!澳苌晕⒊鰜硐聠幔矣性?,想,想問一下?!卑浊锼粏〉恼f,講話時扯動受傷的面部肌肉,痛得他倒吸兩口冷氣。
文桂自然跟了過去,心中有些狐疑,卻還藏著一抹說不清道不明的期待:莫非這木頭今天終于開竅了?可是不好吧,我不能耽誤他……不對不對,我怎么會想這個?
在網(wǎng)吧的后面,有塊陰涼而隱蔽的小空地,很適合私下交流,兩人以前經(jīng)常相互倚靠著在這里聽歌。
風不知道什么時候幾乎完全停了。
此時此刻,白秋最終決定有話直說。
可搶先開口的卻是文桂。
“我也不想問你是怎么弄傷的,可臉上破了必須得涂藥啊,還是說你想破相不成!”雖然是斥責的語氣,卻掩蓋不住話里話外的關心。
同時,她暗嘆一聲:現(xiàn)在不用猶豫了,那50塊錢有用途了。不過更重要的是,得告誡他以后無論如何,不能傷著自己。
不知何時起,白秋似乎在她的生活中占了越來越大的比重,大到考慮無比重視的金錢分配時,也得把他算進去。
就好像是個讓人不省心,卻又放不下的弟弟一樣。
“我沒事?!卑浊飭≈ぷ樱骸案匾氖?,今天我在網(wǎng)吧里頭,聽一幫該死的家伙說,說……”
他斟酌著措辭,有些話終究羞于啟齒。
“說什么?”文桂心中有些不妙的預感,追問道。
“他們說你每天其實沒有回家,而是通過不太好的途徑,去掙錢了。"最終,他還是鼓起勇氣。
可眼看著文桂頓時臉黑如墨,白秋立馬泄了氣,趕快解釋:“可我是半點不信,而且你瞧這傷,我就是氣不過那些家伙狗叫,這才跟他們打起來?!?/p>
文桂依舊一言不發(fā),周圍的空氣似乎沉寂下去,隨后仿佛變得有了實質,壓抑的人難以呼吸。
又是短暫的沉默,可這回時間流逝的很慢,可能只是一分鐘,又好像過去了幾個世紀。
良久之后,她竟然輕笑了幾聲。
“真可惜,看來扮朋友的過家家游戲該結束了。我就直言不諱了,那些人說的……”
“全部都是真的?!蔽墓鹦v如花,一字一頓道。
仿佛有道驚雷在腦中炸響,白秋瞳孔猛然收縮,甚至快忘了呼吸,將近半分鐘后才勉強回過神。
"為,為什么做那種事,你肯定有著什么苦衷吧,或者是被逼無奈,都可以跟我說啊?!彼乱庾R的雙手按住對方肩膀,焦急到語無倫次。
可是文桂毫不猶豫的打破了他的幻想。
女孩表情嘲弄:“別自作多情的意淫了好嗎。這背后沒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答案很簡單--就是省時省力,舒服而且賺的多?!?/p>
白秋嗡動著蒼白的嘴唇,感到頭重腳輕,好像身體已經(jīng)不屬于自己:“你是說,這都是自愿的??赡汶y道不知道,那是可恥的行為啊?!?/p>
“人,難道應該自甘下賤???”白秋又悲又氣,聲音越來越大,言辭也更加激烈。
盡管早有準備,可聽到"骯臟下賤"這刺耳的字眼時,文桂終究炸了毛。
“是啊,但那又怎么樣!"她聲音歇斯底里,吼叫著仿佛在宣泄什么。
文桂上前兩步。白秋比她高了半個頭,所以文桂扯住他的領子,并且自己墊起腳,將兩人拉到同一水平線。
“別用嫌棄又夾雜著同情的眼光看人,我討厭這種視線,更討厭你們這種只懂說風涼話的偽君子?!?/p>
近在咫尺,白秋清楚的看到眼前的女孩眼眶紅紅的,清澈的瞳孔周圍明顯有著淚光閃爍。
“你家境優(yōu)越,當然可以站著說話不腰疼,指責他人的不堪。那我們這種人能怎么活呢?”文桂強忍住心中的酸楚,可還是忍不住嗚咽出聲。
她放開了白秋,任由后者失魂落魄的跌坐在地。
最后,文桂拍了拍他的肩。平時,她很喜歡這樣鼓勵或安慰白秋。
“最開始我就說,你現(xiàn)在還適應不了老街這樣的地方,見不得壞的東西,所以回學校更好??赡闳斪龆燥L了。”
“現(xiàn)在事已至此,我還是那句話。小屁孩就別學大人混社會,趕緊回學校去?!?/p>
文桂猛的一甩袖子,仿佛賭氣般用力跺著腳離開。而白秋仍然會跪在原地,似乎是丟了魂魄的泥塑般。
網(wǎng)吧的洗手間中,文桂反鎖上門,再也忍耐不住,淚流滿面。
下意識的做出自殘的行為,看著滾燙的鮮血一滴滴灑在骯臟污黃的地板上。她滿腔的憤懣和不解:那些家伙為什么要跟他說,如果不講的話,自己是不是就可以一直和白秋做朋友了?
光是痛苦的刺激,似乎不足以讓文桂穩(wěn)定精神,她更想一死了之了。文桂突然瞇上眼,忍著不適又朝下伸出手探向…
等一番折騰,弄到精疲力盡,文桂腿有些發(fā)抖,她扶持著廁所門把手勉強站起身,她臉上的淚痕已經(jīng)干涸了。
“我們這種人就好像是深秋的桔梗,風吹過就全都倒了,又能怎么活呢?”
而另一邊,白秋仿佛行尸走肉般,再次漫無目的的游蕩在老街上。
他扯動嘴角,臉上是比哭還難看的笑容。
所以一切都是假的啊。自己還以為繼家庭之后再次找到了歸宿,還以為交到了文桂這個知心好友。
可到頭來,白秋依舊和這條老街和那個網(wǎng)吧格格不入,而友情就更是可笑了:原來所謂的關心,還有那些意味不明的讀書任務,對文桂而言都只是打發(fā)時間的娛樂消遣罷了。
可是明明不久之前,白秋還在樂觀的情緒下想了很多:例如怎么勸文桂認真讀書不要老在網(wǎng)吧浪費光陰,又比如怎么幫助父親緩解痛苦。
現(xiàn)在所有東西又支離破碎了。
星際網(wǎng)吧內(nèi),文桂捧把水洗完臉,將剛剛搞散的頭發(fā)重新攏起,整理著衣物,神色如常的走回了自己的位置。
她太要強了,太驕傲了--即使內(nèi)里痛苦的不行,表面上也要若無其事;即使自身已經(jīng)無比拮據(jù),也絕不愿虧欠人家一點。
“白秋不在這里,那他回家了嗎。該死,我不應該說那么重的話,不會出問題吧?!?/p>
文桂喃喃自語,她拿起那本《德米安》,抽出書簽,翻開到了白秋最后讀到的那頁。
“對鳥兒而言,蛋殼即是世界。欲要誕生,必先打破原本的世界。”
No.11
李君怡很擔心自己童年好友的精神狀況。
有一次在街邊搭訕時,她無意看到了白秋,那家伙眼神空洞,簡直如喪考妣,神色灰敗不堪。
“他現(xiàn)在這表情肯定不想和人講話,可這實在讓人放心不下,我還是偷偷跟著吧。”講義氣的君怡姐琢磨著,于是不動聲色地尾隨其后。
而另一邊。文桂盡管心神不寧,頭疼難耐,可她甚至沒時間休息,又緊鑼密鼓的安排起送奶奶去醫(yī)院。
她家在老街的末端,距離目的地并不近。
用輪椅推著老人家走出那破破爛爛的房屋,耀眼的燦爛陽光灑下來,讓人下意識的瞇起眼。
“桂桂,你臉色不太好,是不是跟朋友鬧矛盾了?”仿佛是直覺般,奶奶隨口問道。
“沒有啊,我跟朋友們的關系一直都很好?!蔽墓鹫f著,卻總有些心虛。
她仍然很擔心白秋的下落。
她邊走,還不時的俯下身,溫聲細語的和老人說說話,就這樣一路行進,不知不覺到了網(wǎng)吧門口。
文桂驀地目光凝滯:原本枝葉繁茂的桂花樹現(xiàn)在光禿禿的,就在這其黃而隕的樹下,白秋孤零零的坐著。
后者也看見了她,先是有些激動的站起身,可微微張開了口,卻如同骨梗在喉,難以言表。
倒是面容慈祥的老人目光在兩個少年人身上掃過,隨后她坐在輪椅上招了招手:“孩子過來這邊,多曬曬太陽好?!?/p>
白秋好像終于有了理由過去,快步上前,可氛圍仍然尷尬。
文桂背過身子,不想讓別人看見表情。而見了孫女這副模樣,老祖母若有所思:看來這個年紀的后生們都還青澀啊。
于是老人微微一笑,臉上的皺紋就像綻開的雛菊,她先打發(fā)文桂去買水,然后才溫和的看向白秋。
白秋走到輪椅旁,微微彎下腰,這樣方便同老年人對話交流。
“不錯,小伙子一表人才啊。”
白秋頓時頭頂冒出一個大大的問號,整個人還處于極端情緒過后,昏昏沉沉的懵逼狀態(tài)。
可老祖母只以為他是不適應,便拍了拍他的肩,那動作與力道都和文桂一模一樣。
“你應該知道桂桂家里的情況吧,說實話,這都怪我?!?/p>
白秋依然疑惑:這婆婆是老年癡呆了嗎,還是誤會了什么,為啥自顧自的就開始了解說員了?
“那孩子看起來大大咧咧,又天性樂觀,能夠跟朋友相處的很好?!?/p>
今天剛被罵的狗血淋頭的白秋唯有微笑以對。
“不過呢,她畢竟學業(yè)重,一天到晚圍著我這老不死的轉,也不是個事啊?!?/p>
學業(yè),您說的是她在網(wǎng)吧認真研究游戲攻略的學習嗎?白秋又點了點頭。
“而且孫女現(xiàn)在又要送我去醫(yī)院。這治病,是花了好多錢,雖然桂桂總是說以前交的醫(yī)保能夠全部劃掉,可我老覺得吧,她還是有著經(jīng)濟壓力的?!?/p>
白秋用力抿了抿嘴:他是知道苔城醫(yī)保的一些情況的,盡管重大病能夠抵消大部分,可真正昂貴的自費藥,以及各類不可或缺的滋補品,同樣是巨大的花銷。
所以,她才那么節(jié)約,才去做這種事,而我又是怎么說的?
白秋突然明白了,卻只感到一陣前所未有的后悔。
可能是太久沒有跟外人傾訴,老人家的話匣子一打開就完全收不住了:“況且我的身體當然自己最明白--半只腳踏進棺材的人了,現(xiàn)在送到醫(yī)院也只是吊著命,沒什么意義?!?/p>
“您別這么說,我看您的身子還很健朗,只要好好調(diào)養(yǎng)的話,一定不會有事。”白秋握住老人干瘦的手。
“真是個乖孩子。”祖母釋然的笑了:“這樣好,即使我老掉了,桂桂她也能有個依靠。”
所謂老掉,乃是苔城對死亡避諱的說法,
說到這里,白秋終于恍然大悟:老人家竟然是錯把自己當成了文桂的對象,所以才專門說這些肺腑之言。
“她太倔了,總是死要面子活受罪,沒有人勸著的話,不行…”老人家還在喋喋不休,可孫女卻已經(jīng)拎著水回來了。
文桂看到白秋仍站在那,她便把心一狠:“怎么還不回學校,別在這礙眼,沒人想看到你!”
盡管說的話直接,硬的像鐵,可她略帶哭腔的音調(diào),卻軟的似綿。
可隨后,文桂感到自己周身一緊,懷中有些熱熱的。
不知是在怎樣的力量驅使下,白秋熱淚盈眶,竟然撲上前,緊緊的抱住了那個故作堅強的家伙。
文桂,這個堪稱身經(jīng)百戰(zhàn)經(jīng)驗豐富的女孩,臉刷的紅了。
“對不起,明明什么都不知道,卻對你說了那么過分的話,我想繼續(xù)待在你身邊,來彌補?!?/p>
文桂沒有掙脫,而是微微仰起頭,任由冬日的陽光潑潑灑灑。
她第一次覺得,這苔城的冬陽好暖和,而且照到人身上是很舒適的。
文桂輕輕推開他,又一次笑了,但這次笑得很輕松:“原本把話說的那么難聽,就是想趕你走。沒想到你真的像是山邊的蒼耳,粘上了就取不掉?!?/p>
說到最后,她一直忍耐著的淚意涌上來,哭了,哭的很肆意。
隨后兩人一起推起輪椅,走向醫(yī)院。白秋捏了捏自己的錢包,他突然覺得,自己似乎可以把錢用在很有意義的地方。
盡管,白秋還是心亂如麻,不知道以后該用怎么樣的表情面對文桂,也不知道明白了真相后,他是否會看輕或者厭惡她。
可他至少知道了一點,那就是確實想待在她身邊。
而在街角的盡頭,李君怡松了口氣:看樣子誤會消弭于無形了,果然這年紀的小情侶吵架就那樣,孩子氣!
柔和的冬風吹過枯黃的大桂樹,吹進星際網(wǎng)吧中,翻開了那本放于桌上的小說。
“鳥兒破殼而出飛向神明,神之名為‘阿布拉薩克斯’?!?/p>
No.12
忙碌了一宿,文桂才從主治醫(yī)師那里拿到了祖母入院初次體檢的報告單,以及相應的治療建議??梢恍行械恼J真讀完后,她手卻忍不住抖了抖。
“這場必須進行的手術,即使走完醫(yī)保,也還需要五千?”
醫(yī)生面無表情的點了點頭:“少不了。況且,應該早點送老人家來醫(yī)院,你們拖太久了。情況就是,如果不做的話,估計也就這個月了?!?/p>
“可,可是…”文桂低下頭,看著地板的視線突然間有些模糊。別說5000了,即使是500她現(xiàn)在都拿不出來。
“刷這張吧?!本驮诖藭r,原本安靜坐在旁邊的白秋突然抬起頭,將一張銀行卡順著光潔的玻璃桌面直接推滑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