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海俠第一次見張妍認真的樣子，是在廈門董家洋樓的書房。

他抱著一摞檔案進門時，正撞見她站在書架前，指尖劃過泛黃的書脊。陽光透過百葉窗落在她發(fā)梢，鍍上一層淺金，她手里捏著半截鉛筆，在草紙上寫著什么，眉頭微蹙，像是在解一道極難的題。

“在看什么？”他放輕腳步走過去，才發(fā)現(xiàn)她寫的是檔案分類的條目——那些纏得他頭疼的年份和編號，被她用清晰的線條連起來，像一張無形的網(wǎng)。

張妍抬眼，把草紙往他面前推了推：“青叔說這些檔案要按海域分，我試著理了理?！彼闹讣恻c在“南洋”兩個字上，“你看這里，是不是漏了天啟三年的船運記錄？”

張海俠湊近看，鼻尖幾乎要碰到她的發(fā)頂，聞到一股淡淡的皂角香。他猛地后退半步，耳尖發(fā)燙：“我……我去翻箱底找找?！?/p>

等他抱著積灰的木箱回來，張妍已經(jīng)泡好了兩杯茶。青瓷茶杯放在紅木桌上，熱氣裊裊升起，她正用鉛筆在另一張紙上畫著什么，側臉在光影里顯得格外柔和。

“找到了？”她抬頭看他，眼睛亮得像盛了星光。

他把木箱往地上一放，從里面翻出一卷牛皮紙：“在這兒?！眱扇藴愒谝黄鸷藢τ涗洉r，他的胳膊不小心碰到她的，兩人都像被燙到似的縮了縮，又偷偷交換了個眼神，忍不住笑了。

往后的日子，整理檔案成了他們心照不宣的默契。張海俠記性好，能背出十幾年前的船運編號；張妍心思細，總能從雜亂的記錄里找出規(guī)律。有時累了，他會偷偷從口袋里摸出顆糖，塞到她手里——那是他跟著青叔去市集時，特意繞到糖鋪買的，粉色的糖紙包著，像她那天遞出的珍珠。

張妍從不直接收下，總是要回贈些什么。有時是片曬干的檸檬，泡在茶里格外清爽；有時是她畫的小像，紙上的他正蹲在院子里數(shù)銅錢，眉眼彎彎的，比他自己以為的要溫和得多。

后院練功時，張海鹽總被張羽追得嗷嗷叫，張海俠卻總能在余光里瞥見張妍。她不常練拳腳，多半是坐在廊下看書，可只要他的馬步扎得穩(wěn)了些，總能聽見她翻書的動作頓一下，然后書頁又輕輕翻過，像是什么都沒發(fā)生。

有次他練刀時不慎劃傷了手，血珠剛冒出來，就見張妍從屋里跑出來，手里捏著塊干凈的布條。她蹲下身替他包扎，指尖輕輕拂過傷口周圍，動作輕得像怕碰碎了什么。

“青叔說刀要順著筋脈走?！彼穆曇艉茌p，垂著眼簾，長長的睫毛在眼瞼下投出小片陰影，“你剛才手腕轉得太急了。”

他“嗯”了一聲，看著她專注的側臉，突然希望這傷口能再疼一會兒——這樣她的指尖就不會那么快離開。

入秋后的一個傍晚，兩人被派去碼頭清點貨物。夕陽把海水染成金紅色，遠處的船帆像被點燃的火焰。張妍站在棧橋上，望著來往的商船出神，忽然輕聲道：“我爹娘以前總說，海上的星星比陸地上亮?！?/p>

張海俠順著她的目光看去，見歸航的漁民正收起漁網(wǎng)，網(wǎng)眼里的銀魚閃著光。他從懷里摸出個小布包，里面是顆撿來的貝殼，殼上的花紋像極了星星：“這個給你?！?/p>

她接過去，指尖觸到貝殼上的紋路，忽然笑了。那是他第一次見她笑得這樣輕快，像風吹過海面，蕩起細碎的漣漪。“等處理完檔案，青叔說帶我們出海?！彼沿悮し胚M貼身的荷包里，“到時候就能看見海上的星星了?！?/p>

他望著她被夕陽染紅的臉頰，突然覺得，或許不用等出海。此刻她眼里的光，就比任何星星都要亮。

回去的路上，兩人并肩走在石板路上，影子被拉得很長，偶爾碰在一起，又像受驚的小魚般分開。海風帶著咸濕的氣息吹來，撩起她的發(fā)絲，他伸手想替她拂開，指尖卻在半空中停住，最終只是撓了撓自己的頭，假裝看天上的云。

張妍像是沒察覺，只是輕聲說：“明天的檔案，我打算按船主的姓氏分，應該能快些?！?/p>

“好啊?！彼麘?，心里卻在想，明天要早點去書房，早早的和她一起。

有些心意，就像藏在檔案里的秘密，不用明說，卻在日復一日的相處里，被時光悄悄寫下，字跡越來越清晰。

深秋的晨露打濕了董家洋樓的窗欞，張海俠抱著剛算好的賬冊走進書房時，見張妍正踮著腳夠書架最高層的木箱。她穿著件月白色的短襖，袖口沾著點墨痕，指尖剛碰到箱角，腳下的木凳突然晃了晃。

“小心！”他兩步跨過去扶住她的腰，掌心觸到她衣料下溫熱的肌膚，兩人都僵了一瞬。他慌忙松開手，耳尖發(fā)燙，“我來就好?！?/p>

張妍站穩(wěn)后理了理衣襟，從懷里摸出塊帕子遞給他——帕子上繡著極小的船錨圖案，是她閑時繡的。“擦擦手，剛翻完舊檔案，灰多?！彼穆曇艉茌p，目光落在他剛才扶過她的手腕上，那里還留著淡淡的紅痕。

他接過帕子胡亂擦了擦，轉身搬下木箱。箱子里是些泛黃的海圖，邊緣都磨卷了邊。張妍蹲下身一張張鋪開，指尖劃過圖上細密的航線：“這些是青叔說的萬歷年間的商船路線，你看這里?！彼钢惶幈恢焐叭ψ〉男u，“標注說有暗礁，可去年的新圖上卻沒有，會不會是……”

“是洋流改了航道?！睆埡b蹲在她對面，兩人的膝蓋幾乎碰到一起。他指著海圖角落的小字，“這里寫著‘每六十年東移半里’，算下來，今年正好該沒了?！?/p>

她抬眼望他，晨光從他身后照進來，給他周身鍍了層柔光。“你連這個都記得？”她記得這行字藏在最不起眼的角落，比蚊子腿還細。

他撓了撓頭，從懷里摸出個小本子——那是他跟著青叔學算卦時記的筆記，里面除了卦象，還抄滿了各種雜記：哪年的臺風最烈，哪片海域的魚最多，甚至還有張妍隨口提過的“檸檬要泡三天才夠味”。

張妍看著那行娟秀的小字，忽然笑了，伸手從自己的書里夾出片干檸檬：“給，泡今天的茶?！?/p>

午后練完功，張海俠被張海鹽拽著去后山掏鳥窩，回來時手里多了串野山楂。他把最紅最圓的幾顆挑出來，用草繩串成圈，偷偷放在張妍常坐的廊下石桌上。

等他假裝路過時，正見她拿著那串山楂，對著陽光看。她的指尖輕輕捏著草繩，側臉在光里顯得格外柔和，像幅沒干透的畫。

“酸嗎？”他故意問。

她摘下一顆放進嘴里，眉眼彎起來：“有點甜?！?/p>

他剛要說話，就見張羽舉著劍從院子里跑過，喊著“張海鹽又偷懶”，張海鹽的求饒聲從假山后傳出來。兩人對視一眼，都忍不住笑了。

“干娘說，下周要考我們辨認海圖?！彼焉介胚M竹籃里，“我把易錯的暗礁都畫下來了，晚上給你看？”

“好啊?！彼麘?，看著她拎著竹籃走進廚房，竹籃晃啊晃，串山楂的草繩在風中輕輕蕩，像根沒說出口的弦。

夜里整理完檔案，張海俠正準備回房，卻見張妍站在院子里。月光灑在她身上，她手里拿著他白天送的貝殼，正對著月亮看。

“在看什么？”他走過去，影子和她的疊在一起。

“你看，”她把貝殼遞給他，月光透過貝殼，在地上映出細碎的光斑，像星星落在了腳邊，“像不像海上的星星？”

他剛要說話，就見她突然打了個噴嚏。秋風帶著涼意，她穿得單薄，鼻尖凍得紅紅的。他想也沒想就脫下自己的外衫，披在她肩上——那是件青布短衫，帶著他身上淡淡的皂角香。

“快回去吧，露水重?！彼穆曇粲悬c啞。

她攥著衣角，外衫上還留著他的體溫?！澳愕墓P記……”她輕聲說，“我抄了一份，明天給你?！?/p>

“嗯?！?/p>

她轉身回房時，腳步慢了些，他站在原地看著她的背影，直到那抹月白色消失在門后，才發(fā)現(xiàn)自己的心跳得像揣了只兔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