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行,”陳萍萍摸著輪椅上的花紋,氣定神閑,“咱們陛下是什么脾性你還不清楚?別想一出是一出的?!?/p>
“誒呀陳院長~您抬抬手的功夫,”范閑推著輪椅,哂笑著把腦袋貼在陳院長耳朵邊,眼睛可憐巴巴的瞇起來,“我可就求過您這一回,您賣我個人情不行嗎?”
“你說說你這是圖什么,”陳院長無奈地拍了拍腿,口氣軟下來,“陛下那邊你解決,我可幫不了你了。”
“那行,謝謝萍萍!”范閑猛的拍了陳院長一下,給陳萍萍嚇一哆嗦。
“沒大沒小……”陳萍萍看著范閑撒著歡跑去的背影,有些唏噓,這人果然是老了,看不透范閑這小子在想些什么了。陳萍萍笑笑,也是,看得透,也就不是范閑了。
等等,
“你先給我推回去??!”
李承澤盯著陛下送來的生日賀禮,正癱在秋千上發(fā)呆,手里捻著一小撮葡萄。
慶帝的賀禮,是一方御印
這已經(jīng)不是寵信了,
而是一紙死亡通知。
京都那么多雙眼睛,隨便是誰參他一本私藏龍印,都夠他死個百八十回的。
隨便吧,反正這樣的日子也過夠了。
李承澤放棄思考,讓謝必安幫他去買葡萄。然后蜷在一起,給自己用小枕頭造了個小窩,在秋千上打算瞇一小會兒。絲毫沒有注意到房梁上正在暗中觀察的范閑。
范閑輕輕跳下來,四處打量著二皇子府的家居,他甚至都沒興趣看慶帝的賀禮是什么,他早就知道了,慶帝這個老變態(tài)又在布置他的斗獸場,封了一方御印給李承澤。
怎么知道的?說就是洪竹猜的。
范閑走近李承澤,小小一團(tuán)陷在亂七八糟的小枕頭上,睡得熟了,皮膚細(xì)膩,五官精巧細(xì)致,感覺輕淺的呼吸都是蘭露吐息。纖細(xì)的腳踝露在外面,分布著細(xì)細(xì)的血管,上面還有一塊紅痣。范閑吞了一口口水,鬼使神差地伸手,想捻一下溫潤皮膚上的那塊紅痣。
“小范大人,看夠了嗎”
范閑忙縮回手來,臉有些紅,撓撓頭假裝若無其事,“醒了啊,我還以為睡著了,所以不敢打擾二殿下?!?/p>
李承澤雙手把自己支起來,微微伸了個懶腰,盤著腿眨眨眼睛,直視著范閑,訕笑道,
“當(dāng)然,我睡之前,是醒著的?!?/p>
好冷的笑話,范閑打了個冷戰(zhàn)。
“不知小范大人倉皇入室,所謂何事”
范閑瞥了一眼放在角落的壽禮盒子,摸摸鼻梁,還是開口問他
“陛下的賀禮,你就給他放在角落里落灰啊,”
“你可以看看里面是什么”李承澤捻起一串葡萄,仰著頭放在嘴里。
“你打算怎么辦?”
李承澤翻了個白眼,為這句莫名其妙的話。隨即理解到了范閑的意思,嚼葡萄的嘴停了下來,歪歪頭思索著盯著范閑。
“看來小范大人學(xué)會了我落井下石這一招”李承澤有些恨意,深深吸了口氣?!暗也粫屏T甘休,就算是失敗,我也不會那么輕易地屈服,天家皇子,命硬著呢?!?/p>
范閑看著他的樣子,突然想到一直覺得李承澤像個什么動物了。
像被遺棄的幼貓,被人鄙棄虐待,面對威脅時蜷在角落,渾身傷疤泥濘依然亮出爪子發(fā)出嘶叫,依然脆弱,依然無畏。
如何安撫一只不再相信人類的幼貓。
范閑不會,
但如果是李承澤,
也許可以試一試。
范閑輕輕走過去,在李承澤的秋千面前坐下,靜靜地聽他講完。倒是李承澤被他弄得有些發(fā)毛,說話都有些結(jié)巴,身子緊緊繃著。畢竟范閑能和九品交手,自己只是個深宮里長大的皇子。
動起手來,自己只有吃啞巴虧的份。
范閑支著頭聽他講完,看著李承澤那張倔強(qiáng)的臉,直截了當(dāng)?shù)睾屠畛袧烧f,
“如果我說我要救你好好活,
你會相信我嗎?”
李承澤的睫毛微微顫抖,
“我,李承澤,慶帝的二兒子,草菅人命的魔頭,怎么好好活?”
“去遠(yuǎn)一點(diǎn)的地方,估計是沒那么大的地方了,沒有二皇子那么大的權(quán)利了,估計是……”
“能離開京都嗎,”
“簡單,”
李承澤的眼睛亮了一下,但很快暗淡下去。
“簡單?”
眼下的形勢,活著都是個問題,還要讓慶帝放開他這個趁手的不會掙扎的磨刀石,放他去遠(yuǎn)的地方養(yǎng)虎為患?做夢。
“我是范閑誒,”
李承澤看著范閑那張臭屁的臉,想往上踹一腳。但想想也是,范閑什么事情干不成
還真沒什么事。
“怎么幫?”
“死一回唄”
……
嘖,收回之前說的話。
范閑正開口想說話,只聽見門口有人聲,是謝必安回來了。
“快快快藏起來!”李承澤不知道在心虛什么,把范閑從外面推。范閑不知道也在心虛什么,然后真的飛檐走壁翻屋頂就走了。
很狼狽,像捉奸一樣。
李承澤扭過頭來,只看見一臉疑惑的謝必安捧著一盤洗好的葡萄站在那里。李承澤立馬搶過葡萄塞在嘴里,嗚嗷嗚嗷口齒不清的說好吃。謝必安的臉色漸漸黑下來,憂心忡忡的表情讓李承澤后脊梁有點(diǎn)涼。
最后,謝必安鼓起勇氣帶著一種視死如歸的悲愴,叫住滿口葡萄的李承澤。
“殿下,剛剛是不是有人來過?!?/p>
“啊……就是……”
“我知道了,”謝必安垂下眼睛
“二殿下不喜歡葉靈兒,雖然有婚約在身,也到了通曉人事的年紀(jì),而且您禁足半年,有些沖動也可以理解,所以我相信,二殿下一定可以為了自己的心上人沖破枷鎖,成就一段姻緣。我一定會為二殿下保密的,”
“啊?”李承澤云里霧里。
“所以,您把心上人藏在哪里了,快讓人家出來別委屈了人家姑娘了,”謝必安欣慰而靦腆,臉有些發(fā)紅,意味深長地對他說。
“或者我回避?!?/p>
謝必安瀟灑離場。
只剩李承澤在一嘴葡萄中凌亂。
好一個金屋藏嬌啊。
此時的所謂“心上人”正在某家的房梁上蹲著,打了個噴嚏,揉揉鼻子自顧自嘟囔
“誰罵我來著?!?/p>
“御印失竊啦!~”
帝王寶印,誰敢私竊!
朝野上下,一片嘩然。陛下派出不知多少暗衛(wèi)配合檢察院搜查,里里外外都查遍了。
唯獨(dú)留二皇子府不查。
坊間交頭接耳,議論紛紛。
“咱們陛下,這回是真要我死?!?/p>
李承澤揮揮手,有些釋然與解脫。他玩不動了,他甚至沒有垂死掙扎的欲望了。李承澤癱在屋頂上,喝醉了酒。打算就這樣等著陛下的流放召令或者就在今天晚上死在這屋頂上。
流放示眾,死得有些難看了。
李承澤笑了笑,捻著手里鶴頂紅的小小瓶子,吞了吞口水。
人在瀕死時,總會想起很多,
他想起幼時母親教他讀詩,
想起黨爭時慘死的無辜官員百姓,
想起范無救買的酸梨。
他想起好多好多
臨了,卻全是范閑那張臭屁的臉
天資聰慧,無所不能,當(dāng)朝權(quán)臣,老臣庇佑,陛下信重。
也難怪他能意氣風(fēng)發(fā)。
李承澤何嘗不想同他一樣濟(jì)天下不公
他看見范閑的詩文,救人時的感同身受,下令時的有勇有謀,殺伐果斷。他們年歲也相近,相似到翻飛的衣角,多像的兩人啊。卻要持戈相對,兵戎相見,爾虞我詐,做棋盤上殺伐的無言死士與過河卒子。
可惜,
不敢,也不能。
李承澤有些疼,說不清是哪里疼。
行了,不能再想了,
再想就舍不得死了。
“李承澤!”
一聲喝斷,李承澤手里的瓶子沒拿穩(wěn),落在屋檐上骨碌碌滾著,滾到一人腳邊。夜行衣勾勒身姿俊郎修長,白皙的手上青筋暴起,輕功挺好,穩(wěn)穩(wěn)立在方寸瓦礫間。一雙劍目,如星子閃爍,目光投向李承澤。
想什么來什么。
李承澤沒力氣多話,弓著身子想去撿那瓶鶴頂紅,范閑沒說話,用靴子將瓶子碾碎。
“范閑,踐踏我的自尊讓你感到滿足嗎?”李承澤笑了笑,滿是苦楚與疲憊,眼角的淚快泵出來 ,“你不如現(xiàn)在就殺了我,還可以有一個聽起來充分的理由?!?/p>
“我要你活著?!?/p>
范閑的語氣帶著安撫與善意,卻引起了李承澤的痛苦與憤怒。
我要你活著
慶帝的做法
我要你活著,無論你遭受了什么苦難,痛不欲生的,也要活著。想捕食者在捕到獵物后不急著吃,而是還要欣賞獵物垂死的狀態(tài)。
“范閑,我有時候覺得你真的懂我,”李承澤有些哽咽,一下子紅了的脖子讓范閑有些心驚,李承澤甩甩腦袋,憋了半天,“但可惜,像你說的,我們倆不是一路人”
再難過,李承澤也沒有說出原委。
范閑不明就里,但看他的樣子大概是被揭了傷疤,上前去想拉李承澤。李承澤卻一翻身,直接從屋檐上翻了下去。范閑一驚,伸手拉住搖搖欲墜的李承澤,死死地將他扣住,小心翼翼得一點(diǎn)一點(diǎn)往上拉。
“范閑!你憑什么救我!”李承澤幾乎是在咆哮,聲音嘶啞,“我死了,對所有人都好!包括我自己!”
“我要你活著!”范閑憋的臉通紅,一發(fā)力,將李承澤拉了上來。
“殺了我!范閑!范安之!”李承澤已經(jīng)近乎虛脫,還在胡亂掙扎。范閑的手臂讓李承澤抓出了好幾道血痕,范閑按住他手腕,又怕太用力給他擰壞了,只能僵持著讓李承澤慢慢冷靜下來。
“你能活著,好好的活?!?/p>
李承澤倒過氣來了,癱在屋頂上,臉上滿是淚痕,看著月亮,最后小聲呢喃
“我可以相信你嗎?”
范閑扭過頭,看著李承澤眼睛里有了些期許,這樣的李承澤實(shí)在難得。范閑坐起來,拿出自己檢察院提司的腰牌,塞在李承澤手里,
“我知道你可能不能完全相信我,所以如果你有任何懷疑我要害你,你可以拿出我的腰牌,說這一切都是范閑指使。”
“沒必要,”李承澤不看他手里的腰牌,又塞了回去,“我相信你。”
范閑挑挑眉毛,把腰牌收回去?!暗任蚁ⅰ!泵缮夏樉鸵摺?/p>
“范閑。”
范閑回頭,但李承澤沒再后文。
范閑笑笑,月光下眼睛很亮。
“逃吧,就算死在自由的路上,也不虧”
月光下,范閑掏出兩塊一模一樣的腰牌,笑了笑,把其中一塊扔向遠(yuǎn)處。
白做塊假的腰牌了。
次日御書房內(nèi)
“皇上,臣子要告發(fā)二皇子與長公主私通,禍亂朝堂,罪不容誅!”
慶帝揉了揉眉心,看著范閑
“你,要告發(fā)朕的兒子?”慶帝看著這張臉,揉揉眉心,“還有,叫陛下。皇上又是哪個朝代的說法?”
“我讓你查的御印一事,怎么樣了”
“已有眉目,”
“那……你還要告發(fā)二皇子?”慶帝越發(fā)疑惑,“是怕他死得還不透?”
果然,這老變態(tài)就是想逼李承澤入險境。
“臣 不知二者有何關(guān)系,只望陛下今日一定要給二皇子李承澤私通敵國一事一個說法,不然天理難容!”
“那 按你說,他應(yīng)該被治什么罪?”
“按慶國律法,私通敵國者,理應(yīng)流放苦寒之地,永世不再返回京都?!?/p>
“那是朕的兒子!”慶帝猛的拍了一下桌子,有些大聲。
“陛下息怒。”
老登裝什么呢,現(xiàn)在想起來他是你兒子了?范閑悄悄翻了個白眼。
“應(yīng)當(dāng)圣裁?!?/p>
慶帝磨磨指頭上的繭,思考了幾秒。隨即決定了,讓李承澤去邊關(guān)一處禁閉,聽圣傳達(dá)
“即日出發(fā)?”
“即日?!?/p>
范閑點(diǎn)點(diǎn)頭,退出御書房去。
“范閑,你不跟我說說你的計劃?”
“我說了啊,就是死一回”
“嘖,”
“我的意思是,像我死那回那么死”
“太深奧,聽不懂”
李承澤往嘴里塞了粒葡萄。
李承澤的車馬駛出了京都郊外,范閑看著遠(yuǎn)去的馬車,折身進(jìn)了自己的馬車。
“二皇子這回可消停點(diǎn)兒了,不過這回陛下怎么這么痛快地就答應(yīng)了?”王啟年駕著馬車,問身后的范閑。范閑擦了擦一個有點(diǎn)落灰的盒子,輕笑一聲。
“對將死之人的最后一點(diǎn)憐憫罷了?!?/p>
三日之后,御書房內(nèi)范閑求見
“有關(guān)御印失竊一事,臣已有結(jié)論”
“御印現(xiàn)在在哪兒?”
“在我這?!?/p>
“范閑,你知道你在說什么嗎”慶帝微微呆愣了一下,但很快哂笑起來,輕松而虛偽。
“臣知道”
范閑猛的一下跪在地上,叩拜額頭至地,聲音顫抖,幾乎是咆哮著在發(fā)出聲音。
“臣萬萬沒想到,二皇子李承澤竟如此大膽!敢私藏王??!”
“哦?”慶帝玩味地笑了笑
“在城外之時,李承澤遇黑騎巡查,不肯如實(shí)說來,倉皇逃走,最后追趕至懸崖之上,二皇子車騎馬匹受驚,竟直墜山崖而去了!
臣來領(lǐng)罪,這可是您的兒子,慶國的二皇子,縱使有錯在身,也不至如此慘死啊,臣深感痛切思……”
“尸體呢?”慶帝打斷。
沒有悲痛,全是擔(dān)憂。
好像也不是很擔(dān)憂。
“燒了。”
“燒了?”
好熟悉的死法。
慶帝晃晃腦袋,想不明白范閑的動機(jī)。
“你說黑騎?御印也在你這?”
“陳院長派黑騎城外訓(xùn)練,是陛下的旨意,
我,李承澤,也是陛下的旨意?!?/p>
慶帝笑了笑,不再追問。
前往江南的馬車
動作挺快啊你,”李承澤怕有人認(rèn)出來,在馬車上也帶著薄紗的竹帽,精致的五官若隱若現(xiàn),很沒有風(fēng)度的嚼著葡萄?!熬妥飞衔伊恕?/p>
“那可不,”范閑臉上還是臭屁的笑,眼角的痣被皺了起來?!皯c帝不會相信你死了,但你能在這兒好好的活好一陣子?!?/p>
李承澤有些呆愣,不知道這樣夢里逃離牢籠的生活真不真實(shí)。他吸吸鼻子,眼淚有些不爭氣的有點(diǎn)想落下來,有點(diǎn)丟臉。
“謝謝 ”聲音小的像蚊子。
“不是,都逃出生天了,哭什么呀,”范閑把頭伸下去,探進(jìn)李承澤帽子的薄紗里,嬉皮笑臉,“真哭啦?”
李承澤猛的把身子一擺,薄紗輕輕抖動,低聲笑著,臉上有些粉意。
窗外江南水鄉(xiāng),唱曲兒的悠悠揚(yáng)揚(yáng)的唱
“蘇州好風(fēng)光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