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青木正在小巷中奔跑。
他身上流著鮮血,嘴出奇的干,腹中更是空無一物。他此刻便宛如一只奔走于街頭的野犬。
家……回家……
現(xiàn)在的他心里就只有這么一個念頭了。
他命地奔跑、轉(zhuǎn)彎、奔跑、再轉(zhuǎn)彎……
終于,那個名為“家”的熟悉建筑出現(xiàn)在了他眼前——那是一棟白色的二層小樓,造型十分樸素。
林青木小跑著走到房屋前,從褲袋中摸出鑰匙,插入,疲憊地將門推開。
屋內(nèi),哪怕是這個時候仍亮著一盞燈,昏黃的燈光將屋內(nèi)的其他物品映照得一并發(fā)黃,顯出些許倦怠的意味。
林青木的母親林蘭支著下巴,靠在桌邊,顯然她已在此等候了許久。
“你回來啦?!?/p>
直到看到青木的身影時,林蘭這才激動得從桌前站了起來,她疲憊的眼神中此刻也浮出了些許的喜悅。
然而,當(dāng)林青木從陰影之中走出,燈光落在他臉上的那一刻,林蘭眼眸中原先少有的那份喜悅卻在瞬間消散,化為了虛影。
燈光下,青木的臉上赫然多出了一道血淋淋的傷痕。
“你又去打架了?!”
林蘭驚惶地走上前,看著眼前這個不成器的兒子,一時無語凝噎。
而青木則低著頭,沒臉去看母親。
林蘭警覺地在他身上聞了聞,然后訓(xùn)斥道:
“一身酒氣,一身煙味,你又抽煙喝酒了!”
行跡被揭穿,青木更沒顏面去直視母親,他低著頭,沉默不語。與先前那個終日游蕩的混混相比,林青木此刻比任何時候都要顯得更加卑微。
而林蘭,在某一瞬間她后悔自己生出了這個兒子。她看著自己不學(xué)無術(shù)的兒子,恨鐵不成鋼的失望情緒所滋生的恨意涌上心頭。
啪——
林蘭一個巴掌猛然落在了林青木臉上,縱情宣泄著恨意。這一下,甚至比那些混混青年打的都要更加迅速、沉重。
直到怒氣消散了一些,林蘭這時才慢慢意識到在剛才的那股沖動之下,自己做了什么。
她抬起頭,卻見兒子的右臉上已然多出了一塊深紅的印記——那是她自己親手打的……而青木,現(xiàn)在卻還低著頭,任自己打罵。
林蘭看著青木紅透了的兩邊臉,以及他一臉沉默不語,任自己處置的卑微模樣,此刻卻又開始心疼起來,后悔自己剛才下手太重。
林蘭咬著下唇,鼻子一酸,一時之間,后悔、不甘、心疼這多種情感瞬間填滿了她的心緒,令她感到不知所措。
她捂著臉,兩行清淚霎時奪眶而出。
許久。
林蘭抹去了眼淚,撒氣一般地在青木身上輕輕拍了一下。
“一天天的能不能干點(diǎn)正事!”
青木依舊沉著臉,不說話。某種無聲的情感在他眼角打著旋,他抑制著這份情感,不愿顯露。
此刻,林蘭不禁想到。
她一個人和她不爭氣的兒子住在一起,面對諸多問題,這就是她的生活,難以改變;這就是不甘的現(xiàn)實(shí)。多年前,那個負(fù)心漢離開了她,只留下了殘破不堪的她和當(dāng)時僅有五歲的林青木,可她又有什么辦法呢?這就是現(xiàn)實(shí),作為母親,她無法做出拋棄自己孩子的這種事情。于是她回到了老家,回到了小縣城,將自己和青木安置在了已故父母留給自己的房子里。多年來,她忙于一個人養(yǎng)家糊口,為生活奔波,卻疏漏了對青木的教導(dǎo),讓他變成了現(xiàn)在這樣,變成了現(xiàn)在這個不學(xué)無術(shù)的小混混。
想到這里,林蘭擦了擦眼角的淚,努力收拾住了情緒。
“好了,不說了……吃飯吧。”
說著,林蘭又忽然想起了什么,她從青木的褲袋中摸出了一盒香煙,將里面的煙盡數(shù)取出,捏斷,丟進(jìn)了垃圾桶里。
“別再抽煙了,你喝酒我管不到,但煙可千萬別再抽了。”
說完,林蘭坐回點(diǎn)桌邊,揭開碗罩,里面放著兩樣樸素的菜。她早就做好了,一直在等兒子回來吃。
青木盛了一碗飯,坐在桌邊,一言不發(fā)地便開始吃飯……
飯后,林蘭為林青木擦拭了傷口,在苦口婆心地叮囑了他幾句之后,才終于放心關(guān)上了他房間的門。
而在房門被關(guān)上的那一刻,青木便再也無法抑制住自己的情緒了,他蜷縮在房間的角落里,低聲哭泣,任憑淚水將自己沾濕。
此刻窗外雨聲淅瀝,在那片風(fēng)雨聲中,青木在房間內(nèi)已然將自己哭成了一個淚人。然而,他卻捂著嘴,努力想再壓低哭聲,她不愿讓母親聽到這聲音,徒增擔(dān)憂,又來詢問。
林青木好恨,恨自己沒用,恨自己只會給母親找麻煩;他恨,恨現(xiàn)在的終日沉淪的自己,恨自己一事無成……
在呼嘯的風(fēng)雨聲中,屋內(nèi)的淚水與窗外的雨水一同落下,青木已然哭成了一個淚人,被吞沒在了痛楚的情感海洋中,難以自拔。
……
半夜。
青木躺在床上難以入睡,他在思索。思索怎樣才能讓自己不再給母親填麻煩,怎樣才能讓母親開心些……
整整一夜,他都輾轉(zhuǎn)難眠。
這便是前幾天那日發(fā)生的所有事情。
漸漸的,青木的思緒回到了現(xiàn)在。
他喝了口酒,目光偶然瞥向右方,卻見,周文此刻正看著自己。他的目光犀利而清澈,顯出了幾分獨(dú)屬于少年的稚嫩。
“怎么了?這眼神?”
“我有個問題想問你?!?/p>
“嗯,你問?!?/p>
猶豫片刻,周文問出了那個問題:
“之前那群人攔住的時候,你為什么要護(hù)著我我呢?”
林青木聽罷,愣了一會兒,他看著周文那無比認(rèn)真的眼神,一時竟覺得他傻傻的。青木喝著酒,嘴角微微彎起。
“這還用說,因?yàn)椤闶俏业呐笥寻 !?/p>
說完,他側(cè)過頭,對著周文露出了一個爽朗的笑容。這笑容和先前周文在他臉上所見那些——譏笑、嘲笑、冷笑都不一樣,這個笑容仿佛沒有任何掩飾,只是人類因?yàn)楦械綒g愉而露出的最為單純的表情。
“朋、朋友?”周文愣住了,“你沒有為我先前棄下你逃跑的事情而生氣嗎?”
青木在聽到這個問題后頓時發(fā)出了一陣爽朗的笑聲:
“先前只是想逗逗你罷了,我才不會因?yàn)槟氵@種小孩子而生氣,況且你當(dāng)時就算留下來也幫不上我什么。”
“是這樣嗎……”
周文嘴角吧嗒著,浮出一抹笑影。
“我們竟也是朋友嗎……”周文眼眸中隱隱含著一種受寵若驚的喜悅,“嗯……謝謝你告訴我……謝謝你?!?/p>
周文的話讓青木感到有些奇怪,于是他問道:
“你為什么突然問這種問題?”
“因?yàn)椤敝芪哪樕系南矏傔@時黯淡了幾分,“我爸給我找了一所私立學(xué)校,馬上快開學(xué)了。在那之前,我想來見見你,我想知道——我們的關(guān)系到底算是酒友,還是朋友?不過,現(xiàn)在我已經(jīng)知道了答案,謝謝你。”
“是這樣啊……”
那就是說,以后青木恐怕很少有機(jī)會和周文一起在這里共飲了吧。
林青木的神色失落了幾分,但片刻后,他卻又露出了笑容:
“那你好好加油吧。我們以后還有機(jī)會一起喝酒的。”
說到這里,青木舉起酒杯,示意周文干一杯。
周文迎著青木的笑容,點(diǎn)了點(diǎn)頭,和他碰了一下酒杯,將酒喝下。
這時,青木的思緒又被拉回到了過去。
近兩年前,青木中考失利,進(jìn)了一所職高,結(jié)果讀了不到一年,他便輟了學(xué)。輟學(xué)之后,他終日混跡于小縣城的街頭巷尾,與那群小混混玩到了一塊兒。從接受了他們遞來的一根煙、一杯酒、一副牌起,青木便漸漸染上了煙癮、酒癮、賭博,最后墮落成了這樣,整日在街頭賭博、打架,只會給母親找麻煩。
而現(xiàn)在,他厭倦了這種生活,厭倦了整日在街頭同那些人斗毆,他現(xiàn)在只想尋一處安身的地方。
青木在心中暗想,如果哪天他有機(jī)會,他要去問問老媽,看她是否還愿意送他去那所學(xué)校。雖然在那里也同樣是混日子,但至少,他能在那里磨礪心性,躲避掉那些混混青年的糾纏,最起碼,他在那里不會給母親找麻煩。
想到這里,青木又看了看周文。他看著周文那雙清澈的眼眸,一時竟有些不忍,他不希望周文將來也墮落成他現(xiàn)在這樣,至少現(xiàn)在,這孩子除了喝酒這件事以外,還沒有被完全帶壞。
青木的目光顫了顫,關(guān)照的情感從口中吐露。
“你進(jìn)了那所學(xué)校就好好讀書吧,可千萬別像我一樣。”
周文看向青木,此刻青木正微笑著看著他。周文愣了愣,他的心總隱隱有著這樣一種感覺:青木眼中有著什么那些混混青年眼中所沒有的東西。
“嗯……知道。”
周文默默點(diǎn)頭。
在聽到這句話時,青木也同樣欣慰地點(diǎn)頭。
“對了,我還有一個問題想問?!?/p>
這時,周文忽然說道。
“嗯?你問?!?/p>
周文一撅嘴角:
“嗯……算了,其實(shí)是個無關(guān)緊要的問題?!?/p>
“沒事,你說吧,說不定我能回答你。”
周文停頓了片刻,問道:
“就是……你說,在世間的某個角落里,是否也存在著和我們一樣渺小的家伙呢?又是否會有人去關(guān)心他們的死活?”
“有,肯定有。但是……沒什么人關(guān)心他們的死活?!?/p>
青木冷淡而干脆地答道。
聽到這個回答,周文有些失落地低下了頭。
可這時,青木又喝了口酒,補(bǔ)充道:
“當(dāng)然,我媽除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