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上起來，蘭利已經(jīng)不在了。你渾身上下都很干凈，只有脖子上有一個淺淺的吻痕。

接下來的日子很難過。卓婭突然之間對你很冷淡，夜鶯似乎也有什么心事，除了公事以外不再跟你說話。而蘭利在那天之后幾個月都沒露面，你每天晚上按時把工作報告放在她桌子上，第二天會有特務(wù)來帶走它。

蘭利本來不應(yīng)該在管理局有辦公室。她說收容室不舒服，她沒辦法處理公務(wù)，于是自作主張在你的辦公室旁邊又修了一個房間。她在那里待的時間比第九機(jī)關(guān)都長，每天都有特務(wù)來給她送工作說，“長官，來這里偷懶之前，請先把這批文件處理掉?！?/p>

現(xiàn)在辦公室里空無一人，連她的咖啡杯都落了灰。

你給她發(fā)消息，“長官，你別不是陣亡了吧，怎么這么久都不來管理局?！?/p>

“我病了?！?/p>

“病了？我去看你好嗎？你在家還是在第九機(jī)關(guān)？”

“……你很閑嗎新人？工作不夠的話我可以隨時安排?！?/p>

她只字不提那天晚上發(fā)生的事情。

她躲著我？她在害怕什么？

我什么都不會要求，我只是……愛你而已。

我只要一個回答。

你越過夜鶯直接通知后勤部門，“備車，我要去第九機(jī)關(guān)?！?/p>

你敲門，沒人回應(yīng)。

門沒上鎖，你輕輕把它推開。

辦公室里沒有人。窗戶開著，暖風(fēng)吹著窗簾在輕輕顫動。窗邊擺著一盆高大的絲蘭，嫩綠的葉子被光線切成明暗兩半。桌上有一臺電腦、一摞文件、一個墨水瓶和幾支鋼筆。桌邊上了鎖的玻璃柜子里放著一些機(jī)密程度較高的資料和一排咖啡杯。

你走近，看到桌上的文件最上方是一個黑皮筆記本，封面上用燙金字體印著“回憶錄”。

你怔在那里，仔仔細(xì)細(xì)地盯著它看。

這個東西有著不可抗拒的吸引力。你不知道蘭利現(xiàn)在在哪，什么時候會回來，你也不曾想過辦公室有沒有監(jiān)控，以及被她發(fā)現(xiàn)你亂翻她東西會有什么后果。你只想打開它，窺探一些不屬于你的秘密。你心里的什么地方大喊著、威逼利誘讓你接觸你愛戀之人的過去，接觸你忘卻的、你與她的過去。因為你深信，你很久之前就認(rèn)識她了。至少把關(guān)于她的記憶還給我吧。

扉頁上“使用者”后面有一條橫線，橫線上是蘭利鐵畫銀鉤的花體字母“軍部上將，蘭利”。筆跡與現(xiàn)在相比稍顯稚嫩。

你深吸一口氣，隨便翻開一頁。

三十二歲那年，我被軍部撤職，遣送到第九機(jī)關(guān)接受審訊。

說是審訊，其實就是個幌子。那時第九機(jī)關(guān)剛剛成立沒多久，已經(jīng)被上庭新派控制了。

臨走前，他們要走了我的所有工作記錄。

他們還要拿這本回憶錄。我說我什么都沒寫，只是個空白本子而已，不如留給我做個紀(jì)念吧。

他們冷笑一聲，但最終還是把它還給我了。

他們都不屑于打開它，要不然他們就會發(fā)現(xiàn)，我還是寫了點什么的。我用五頁文字描述了我的童年。寫完我才發(fā)現(xiàn)，原來十八年的時間，只要五頁紙就夠了。我的殘缺的家庭、我的不盡人意的生活、我在軍校的日子……只需要五頁紙。

曾經(jīng)的我恨這份簡單，現(xiàn)在的我羨慕這份簡單。

最開始接到寫回憶錄的命令時，我不屑一顧。只是他們的幺蛾子罷了，你要是犧牲了，這個本子就落到他們手里，成為“為人類的生存尋找解法”的宣傳資本。但后來閑極無聊之時，或是沉浸于十八歲那年的記憶之時，我隨手寫了幾筆文字。我發(fā)現(xiàn)寫字能讓我清醒，就像咖啡。

于是我?guī)е鼇淼降诰艡C(jī)關(guān)。我不準(zhǔn)備讓任何一個人了解我的過去，也不準(zhǔn)備讓任何一個人背負(fù)我的過去。這些記憶實在太過沉重，它們應(yīng)該隨我一同被埋葬。

甚至，我可能會死在完成它之前。

從二十五歲寫完那幾頁文字之后，我有十五年沒動過筆了。今天我卻再次打開它，因為我需要冷靜，我需要清醒，我需要除了咖啡之外的解藥。我本以為自己的內(nèi)心已經(jīng)強(qiáng)大到毫無波瀾，但是我錯了。

今天，我第十三次見到了我的女兒。

十九歲那年，我有了自己的孩子。我在銀蜘蛛的巢穴最深處、堆滿廢棄狂厄武器的房間里生下了她。

她的血與液體的狂厄結(jié)晶混在一起。還有我的血。

我后來常常想，如果不是這樣，是不是一切的一切都不會發(fā)生。如果我換一個地方躲藏，如果我不開槍，如果我不想殺死那個男人，如果我父親沒有背叛我……

可是這個世界沒有如果。

幾個小時之前，一個銀蜘蛛的煉器師發(fā)現(xiàn)了我的藏身之處。這里一般不會有人光顧，他是來回收廢棄武器上的狂厄結(jié)晶的。我站起身，想趁他不注意逃去別的房間，但我大著的肚子處處妨礙我的行動。他很快發(fā)現(xiàn)了我。

他放下手里的狂厄結(jié)晶，興奮地沖過來，“哎喲我的小寶貝，原來躲在這里呀！你可讓我們好找呢！”

他一把將我按倒在地上，掀起我的衣服。

“肚子什么時候這么大了！讓我猜猜——是首領(lǐng)的？參謀的？還是那些沒福消受的東西們的？……沒準(zhǔn)，是我的吧？”他用手用力揉捏著我的肚子，我疼得渾身被冷汗沁透。

“你那上庭的走狗父親把你賣給銀蜘蛛的時候，沒想過他女兒還能幫我們傳宗接代吧？……別亂動，小妞，既然被我發(fā)現(xiàn)了，享受一下也是應(yīng)得的。你可是越來越有女人味了呢……”

他粗暴地扯下我的衣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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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摸到一把手槍。

我不管不顧地迅速抓起搶筒頂上他的胸口，瞄準(zhǔn)。但我胳膊發(fā)軟，還是晚了一步。他發(fā)覺了我的動作，用胳膊擋開了槍筒。子彈射偏了。

“啪”，傳來了什么東西碎裂的聲音。

他奪過手槍，抓住我的頭發(fā)，把我腦袋往地上磕。后腦勺很快就出血了?！安恢么醯臇|西！”他罵著******************

我忍受著劇痛，死盯著他的眼睛。他抓起狂厄武器的碎片，一下一下在我裸露的身體上劃著。鮮血染紅了我的視線。這就是失誤的懲罰。

這時，我癱軟的手指觸到了一些冰涼的液體。

不是血，不是精液，也不是汗水。

它順著我的胳膊向上侵蝕，鉆入層層傷口，和我的血融合在一起。傷口處傳來撕心裂肺的劇痛。我忍不住尖叫出聲。

“這就對了，”男人似乎心情好了起來，“你也應(yīng)該享受享受。叫得再大聲一點?！?/p>

疼痛在加劇。我渾身發(fā)燙。

那顆射偏的子彈一定打碎了某種容器，它裝著液體的狂厄結(jié)晶。

漫延過我血管的冰涼液體，是狂厄。

我知道自己很快就會死在這里，狂厄的污染正在灼燒我身體的每一處角落。我瞪著那個男人——至少，我要讓他給我陪葬。他仍在享受著，我看著他的迷蒙雙眼，想象著我剛才射出的那顆子彈拐彎回來，從他的后腦直穿進(jìn)去，進(jìn)入顱骨，攪碎他的大腦，然后從左眼穿出來，哪怕再打死我都無所謂。

黑暗中，似乎有什么東西在回應(yīng)我。

剎那間，也許連半秒都沒有，我的手指一陣酥麻，頭頂傳來了骨頭碎裂的聲音。

男人的表情都沒來得及變化。一顆子彈從他的后腦穿入、左眼穿出，和我想象中的場景一模一樣。他的腦漿濺了我一臉，我可以從彈孔看到他身后的墻壁。

子彈穿出他腦袋后似乎立即失去了所有動力，垂直下落在我胸口。男人一聲都沒出，他在原地僵了一會兒，就趴倒在我身上，不動了。

我身體的灼熱漸漸褪去，下身傳來了臨產(chǎn)前的陣痛。

我活下來了，還生下一個懷孕九個月的早產(chǎn)兒。

我成為了禁閉者。

那嬰兒出生之后沒有任何動靜，我以為她是個死嬰。我能動之后爬到她身邊查看，她突然睜開眼，用她看到這世界的最天真的目光看著我。

她第一眼認(rèn)識的世界是什么呢——我混身是傷地趴在鮮血和液體的狂厄之中，身旁是一個她出生之前還在強(qiáng)奸她母親的男人，已經(jīng)被她母親變成了尸體。他的腦漿甚至還糊在我臉上。

我掐住她的脖子。你不該存在于這個世界?；蛘哒f，這個世界配不上你。無論怎么樣吧。

我遲遲沒有發(fā)力。我太累了。

這時，那孩子伸出手，撫摸著我滿是血污的、掐著她脖子的手指。

她咧開嘴，笑了。

我記不清，也無法表述當(dāng)時的感受。我被父親賣給銀蜘蛛已經(jīng)有一年多了，我一直待在暗無天日的地下。而那時的我，似乎看到了一縷光，一縷強(qiáng)烈的、迸發(fā)的、日出時的光。這一年多，無論他們怎么折磨我，輪奸、毆打、電刑、烙刑，或是一刀一刀刺入顱骨地在我太陽穴上刺出那個……小裝飾，我都沒有哭過。而那時，在看到那嬰兒沖想殺她的親生母親微笑時，我哭了。

那日出般的光，是那孩子發(fā)出的。

我的RF一陣脹痛。

我的手不受控制地松開了她的脖子。我捧起嬰兒，把她送到我胸前。

十九歲姑娘的心，畢竟還是太軟。

如果我當(dāng)時殺死她，就不用在我已經(jīng)離不開她的時候，眼睜睜地看著她死去了。

可是這個世界沒有如果。

十七年后，她死了。

她死去了整整十二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