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月28日
蘭利……死了。
我不記得具體哪一天收到的通知,這已經(jīng)是一個多星期之前的事了。我直到今天才有時間坐下來寫日記。
五月十九號吧,也許。要是那樣不明不白地死去,別人卻還連祭日都不知道,就太可憐了。
不知為何,我第一次見到蘭利,就覺得她是個很可憐的人。估計她也是這么覺得我的。這可能是我這輩子唯一能跟她那種人共情的事情。
我們互相憐憫。
她憐憫我的弱小,我憐憫她的強(qiáng)大。
收到通知的時候,我在局長的辦公室。那天下了一天的雨,我知道她睡前肯定又會忘記關(guān)窗戶,然后把自己凍感冒。
由于是陰雨天,天黑得很早。我在微波爐里熱了一個三明治,又沖了一杯熱巧克力,打算硬逼著局長吃下去。艾恩經(jīng)常說不吃晚飯會變傻,應(yīng)該給她開顱看看是不是因為已經(jīng)傻了所以才不吃。
我端著那些東西走進(jìn)局長的辦公室。果然——窗戶只關(guān)了一半,另一半敞開著。局長趴在桌子上睡著了,陣陣?yán)滹L(fēng)夾雜著雨絲從窗口灌進(jìn)屋內(nèi),已經(jīng)把她的制服領(lǐng)口打濕。
我走過去關(guān)上窗戶,“局長,醒醒,該吃晚飯了。吃完去床上睡吧?!?/p>
她迷迷糊糊地睜開眼,“……放在那里吧,夜鶯,謝謝你?!?/p>
“不,我要看著你吃完?!?/p>
管理局統(tǒng)一控制的燈亮起,令人恍惚的白光照亮了她憔悴的臉。
我驚了一下。一瞬間,只有一瞬間,我似乎在她的眉眼之間看到了蘭利的影子。
她嘆了口氣,拿起三明治咬了一口,一切又恢復(fù)如常。
我看著那張朝思暮想的、無比熟悉的臉,苦笑著搖了搖頭。一定是我最近太累了。
她吃東西的時候,我就在房間里四處整理、打掃,撿起散落的文件,放好書本,給她的盆栽澆水。這并不是我的工作范疇,但我總是不自覺地做著這一切,心甘情愿完成不屬于自己的工作,關(guān)心著不屬于自己的人。
有什么辦法呢……
愛就是沒有道理可講。
我收拾完文件柜,轉(zhuǎn)向沙發(fā)。茶幾上放著一個馬克杯,杯底留著已經(jīng)干涸的咖啡漬。我把它沖洗干凈,然后才看到杯沿的黑紫色唇印。
我愣愣地看著它,突然之間忘記了自己本來是在做什么。
這時,局長走了過來。她抱住了我。
我猛然回神,渾身僵直。
“……局、局長?”
“別動,夜鶯。讓我抱一會,就一會?!?/p>
我的手避開她的視線,僵硬地把杯子擦干凈,放在了桌子上。我盡量裝得不動聲色地開口,“蘭利長官又欺負(fù)你了嗎,局長?”
她的身體劇烈顫抖一下,“……嗯。”
腦海里的風(fēng)波瞬間平靜,理智在我失去它之前挽回了顏面。
我苦笑一聲,抬起手環(huán)住她的腰,“也許她……不是故意的?!?/p>
“不!她就是故意的!”她的胳膊猛地收緊,柔軟的身子不留縫隙地靠近我懷中。
我呼吸一滯,顫抖著閉上眼睛,貪婪地感受著她的體溫。
讓生命停留在此刻吧。
如果我現(xiàn)在死去,這將是多么幸福的事情。
然后……我的終端響了。
她嘆息著放開了我。
我努力平復(fù)心情,露出那副公事公辦的冷靜表情,那是我從第一次愛上她之后就準(zhǔn)備好的面具。
六年了,她從未發(fā)現(xiàn)過我愛她。
“抱歉,夜鶯,我失態(tài)了,”她說,“回去工作吧,謝謝你給我?guī)聿?。?/p>
我點點頭,在一片虛浮之中穿過割裂的現(xiàn)實,門外的走廊就像是無底深淵。
我回身看了看她,她背對著我站在窗前,凝視著被雨浸透的漆黑夜色。她在看什么呢……?
也許是第九機(jī)關(guān)經(jīng)常停車的地方,也許是那座狄斯最高的山峰,也許是陰沉的暮晚,也許是什么都看不清的、無盡的空虛。
不知道為什么,我好想哭。
我關(guān)上門,沿著走廊慢慢走去,拿出終端查看未讀消息。
我頓住了。
雨聲漸大,仿佛上天潑灑出的淚。盡管在室內(nèi),我卻感覺自己五臟六腑都被冰涼的雨水凍成了冰。
雙腿不自覺地軟了下去,嘴唇顫抖著,卻發(fā)不出任何聲音。
消息是上庭發(fā)來的。
終端慘白的光包裹了一切。
蘭利……
死了。
那段日子我真的不想回憶。在你知道自己心愛的人在難過時,你的難過是加倍的。
我想起了蘭利拜托我轉(zhuǎn)交的那封信,猶豫許久最終還是不想違背已死之人的囑托,把信給了局長。我什么都沒說,但她看過信后立即猜到發(fā)生了什么。
她沒有哭,沒有暈倒,沒有大喊大叫,什么都沒有。只是平靜,無邊無際的平靜。
就像失去一切的人面對再一次失去時的平靜。
“謝謝你,夜鶯,”她輕輕把信放下,“讓我……自己待一會?!?/p>
于是我出去了。
我在門外站了幾個小時,都沒有聽到任何聲音。我慌了,害怕她是不是悲傷過度出了什么事。
我顫抖著再次推開門,發(fā)現(xiàn)局長趴在桌子上昏睡,手里還緊緊地攥著那封信。
長舒一口氣。
至少……她還活著。
也許是受打擊太大了,也許是最近太累了。不管怎樣,讓她好好睡一覺吧。
我拿起一條毯子輕輕走近,目光卻被一個敞開的抽屜吸引。那是她原本一直上鎖的抽屜。
我耐不住好奇,探身向內(nèi)窺視。
一個咖啡杯、一小包貴重的咖啡豆、一個小鐵盒,里面裝著許多只剩半根的高級香煙、一個銀色的打火機(jī)、一個小玻璃瓶,瓶里是一根無比耀眼的金發(fā)。抽屜最里面塞著一個巨大的貓頭鷹玩偶。
整個抽屜都彌漫著咖啡和煙草的氣味。我瞬間明白過來。
有一次,好像是去年,局長偷偷摸摸地跑過來跟我說,她覺得蘭利笑起來特別像雪鸮。說完,她又笑著跑回了辦公室。
我看著她的背影,心想這個世界怎么配擁有如此可愛的人。
我把毯子蓋在她身上,伸手一摸,眼淚又不爭氣地流了下來。
蘭利,你知不知道她有多愛你。
她也可以愛得這么熱烈、這么深沉。
你怎么忍心丟下她。
你怎么忍心讓她痛苦。
我用目光描摹過她熟睡的模樣,終于還是忍不住輕吻上她的臉頰。
好涼,像久凍的海冰。
我用毯子把她裹緊。
睡吧,局長,好好睡吧。愿你在夢里能見到……你愛的人。
5月30日
今天清理人來了,她要見局長。我說局長現(xiàn)在誰也不見,一天大部分時間都在昏睡。
瑟琳笑了笑,“她會見我的?!?/p>
我咬緊牙關(guān),竭力遏制住自己的怒氣,“你憑什么這么覺得,瑟琳小姐?蘭利長官……不是你殺的嗎?!”
她看了看我,眼神有些落寞。寬大的上庭制服無比沉重地壓在她瘦削的身體上。
“雖然這是我的工作,但……沒有。我沒有殺她?!?/p>
“上庭可不是這么告訴我的,”我強(qiáng)迫自己抬頭直視她的眼睛。
她輕笑一聲,“我知道。他們會說,狂厄級禁閉者蘭利超出可控范圍,有暴力及傷人傾向并散布大量污染,五名上庭議員犧牲。已命令清理人將其清理,特此告知。請MBCC上交該禁閉者檔案及全部私人物品?!?/p>
我怔怔地看著她。她說得幾乎一字不差。
“但是,一個壞掉的清理人是沒有用處的。情感的奴隸永遠(yuǎn)無法遵從理性,因為理性不過是掩蓋陰謀的表象罷了?!?/p>
我深吸一口氣,“我現(xiàn)在很累,猜不出謎語,瑟琳小姐?!?/p>
她眼睛里的三角形標(biāo)志泛著若隱若現(xiàn)的光。她拉了拉衣襟,劉海垂落擋住她的臉,我看不清她的表情。
“……我接到了殺死蘭利的命令,但我沒有殺她。她用因果律殺了五個上庭議員之后,他們啟動了她腦袋里的爆炸裝置。我作為清理人,竟然沒有第一時間遵從命令和理性,而是被情感所困,造成了無謂的‘犧牲’……那這個清理人便沒有存在的價值了?!?/p>
她淡淡地笑著,語氣就像在說天氣一樣淡漠。
“這場鬧劇只是為了除掉蘭利和我——兩個不再聽話的工具——這樣說你明白了嗎,副官小姐?”
說完,她繞過愣在那里的我,徑直走向局長的辦公室。
黑色的制服拖在她身后,像鳥兒被折斷的翅膀。
“被銷毀前,至少讓我……再見她一面?!?/p>
她的聲音無比渺遠(yuǎn),仿佛來自另外一個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