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少天了呢?
你不知道。
醒來時看一下時鐘,也許指針都沒有變化。
有可能只過了一秒鐘,有可能已經是第二天了。
你沒有力氣掙扎出這混沌,便再次閉上眼睛,任睡意將你淹沒,沉沒進那片隔絕一切的無光之海。
不再有竭力遏制的污染,不再有不堪重負的工作,不再有紛亂破碎的精神和記憶。你蜷縮在被子里,就像蜷縮在溫暖又黑暗的子宮。你逐漸變小、失去皮膚、肉體和骨骼,只剩下一個小小的細胞,這是你來到這世間的第一副模樣。你感到包裹你的柔軟肉體、上方平靜堅實的心跳,和隔著血肉安撫即將到來的女兒的溫暖雙手。
你從未覺得自己如此安全。
這是沒有任何人能侵擾的洞穴,這是供你成長蛻變的繭,這是用疼痛和鮮血孕育新生的涅槃的巢。
這是……你的母親。
你夢到自己在她體內,吸取她的養(yǎng)分逐漸長大,并伴隨著她的痛苦降生。
你突然間無比愧疚,自己竟如此折磨過她。
然后你醒了,深夜的月光靜靜飄落,像雪。
被子里一片冰涼。
于是你才想起,自己從沒被她孕育過。你只是個復制品。
可為什么還是會不自覺地把她想成你的母親。
恨到徹骨,也愛到徹骨。
心臟被撕扯得血肉模糊,也許已經失去了感受痛苦的能力。鮮血凝結成痂,表面上仿佛安然無恙,內里卻早就腐爛殆盡。
蘭利。
……母親。
蘭利死了。
她死的時候,枷鎖顫抖著斷裂,消失在看不見的另一端,永遠被黑暗吞沒。
那時你正站在夜鶯的懷抱中,努力尋找一個能支撐你的依靠。鳥兒的羽毛雖然既柔軟又溫暖,卻無法承受千斤的重量。
那一刻,你仿佛骨骼被抽離般顫抖起來。
然后,她的終端響起。喪鐘一樣的聲音讓你渾身哆嗦,眼神空洞地放開了她。你的表情不知是強裝出來的無事發(fā)生,還是經歷一切苦難后的麻木。
蘭利死了。
她怎么死的?
上庭,她去了上庭。
他們殺了她,毫無疑問。
你明知如此,卻還是無法相信這一切。
那可是因果律。她怎么會死。
她怎么能死。
枷鎖也會出錯,對吧?………………會嗎?
告訴我這不是真的。
這不是真的。
“抱歉,夜鶯,我失態(tài)了?;厝スぷ靼?,謝謝你給我?guī)聿??!?/p>
你努力支撐著自己所剩無幾的理智,失神地噴吐著字句。
這不是真的,這不是真的,這不是……
她走后,你再次墮入了黑暗之中。
昏睡。
半夢半醒。
現實與夢境,光明與暗影。
你能隱約感到管理局上上下下的忙碌,也知道安每天來給你喂流食。來得最多的是夜鶯,她幫你整理文件、打掃房間,并時不時幫你增減衣物。
你能感受到一切,卻連睜開眼睛的力氣都沒有。
其實,就這樣睡過去也好。
卓婭也來過一次。
你面對墻壁側躺著,感到一個巨大而溫暖的懷抱從背后抱住你。你聞到了烈酒和煙草的氣息。
她抱你很緊,仿佛怕你像幻影一樣消散。
她一句話不說,就那樣靜靜地躺了許久,直到夜幕為一切苦痛的現實籠上迷蒙的陰影。
一個初夏的暮晚,你終于有體力從床上爬起來,艱難地穿好衣服,在辦公桌前坐下。本來緊身的制服現在就像麻袋一樣松松垮垮。
窗外的夕陽呈現出一種夏日獨有的溫暖的橙黃色。幾只歸巢的鳥兒掠過窗前,空靈的鳥叫劃過一片靜謐。
你麻木的心被這景象刺痛,慌忙別開視線。
這時,敲門聲響起。
你不想見任何人。
等了一會兒,見沒有回應,門輕輕被推開了一道縫,你看到了上庭清理人那張美麗又疏離的臉。
她笑了笑,走了進來。
“打擾了,局長。好久不見,”她說。
你呆滯地看著面前的女人。
那雙眼睛里的三角形標志若隱若現,就像深潭中鵝卵石的反光。
似乎該問她一些問題的。
她怎么死的?
上庭做了什么?
是不是你……殺的她?
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我很難過,蘭利長官的事……”女人走到桌前,“抱歉,我沒能救下她?!?/p>
看你沒什么反應,她嘆笑一聲,“算了,你肯定不想再聽這些話。我是來送東西的。”她拿出一個厚厚的黑皮本子,遞給你,“它不應該落在上庭手里。我想,交給你也許是最合適的?!?/p>
你默默接過,都沒有心力去好奇這是什么。剛想把它放到一邊,卻猛然看到封面上燙金的字體。
你的心臟狂跳起來。
那是……
……回憶錄。
像一陣風掠過一潭死水。
你顫抖著看向瑟琳,嘴唇翕動,眼神迷茫又執(zhí)拗。
“你想問我是怎么拿到它的,是嗎?”她笑了笑,“是怎么從‘那幫老鬼’那里拿到它的?”
你失神地點了點頭。
她的眼睛里閃過一絲狡黠。
“不是只有特務才會偷東西,孩子。”
你看著她,眼圈紅了起來。你像捧瓷器一樣拿起那本回憶錄,那些被你壓抑的、關于她的記憶全部涌回腦海,痛苦也隨之席卷了你,把你從許多日子以來的麻木中拯救。
淚水像破冰的暗潮般決堤。
一個溫暖的懷抱輕輕環(huán)繞住你。
“哭吧,哭吧??蕹鰜砭秃昧??!?/p>
清理人溫柔地拍打著你的后背,似是想用盡自己的一切力量保護你于這個世界。她面對漸暗的夕陽,永遠被理智遮蔽的眼眸終于露出了獨屬于自己的神色。
憤恨、悲哀、柔情、滿目蒼涼的苦痛,和融化在心頭的愛意。
她的目光很遠,像要看盡炎涼世態(tài)、人間繁華。
“你知道嗎,乖孩子,你母親很為你驕傲?!彼嗔巳嗄愕陌l(fā)頂。
你的眼神終于不再空洞,麻木的內心也感受到了被撕裂的痛苦。你趴在她懷里放聲大哭,眼淚逐漸打濕她的衣領。
“答應我,好好活下去,好嗎?”
她憐愛地看著你,在心中默念最后一句囑托。
好好活下去。
替我,替她……
看看狄斯的黎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