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實話，聽了林的故事，我有些沒睡好，我想這不僅僅是故事的問題。作為江浙滬獨生子，從和我爸媽分房睡開始，很少跟別人一起在一個臥室里睡覺，總覺得這種背對背互相聆聽對方呼吸聲的節(jié)奏有點曖昧（難道不是么？?。。┝种v完故事已經(jīng)是夜晚，他問我餓不餓，我抱著那個缺了口的杯子愣神，他煮了碗方便面塞到我手里。
??“你知道么…比你那個故事更可怕的是315曝光老壇酸菜面里的酸菜都是…，”我盯著面前熱氣騰騰的老壇酸菜牛肉面，上面的汪涵指著那個敬業(yè)的壇子大聲喊“這酸爽，才正宗！”林川浩也給自己煮了一碗，拿他那本厚厚的巡林日記本壓在泡面翻起來的邊緣。
??“都是什么？”
??我看了眼角落里堆的高高的泡面箱子，和米缸里所剩不多的大米，克服了作為網(wǎng)文寫手與生俱來的蛐蛐感和分享欲：“哈，都是，都是發(fā)酵了九九八十一天的優(yōu)質(zhì)老壇酸菜，十八道工藝，萃取精華……”
??“你說，你在這里干了十幾年了，沒見過孔雀，我一來你就見到了？”
??林川浩點點頭。
??我指了指書柜里的那沓照片：“都是你拍的？看不出來你還有這種愛好?？梢钥疵?？”
??林川浩點點頭。
??那沓照片被保存的很好，用油蠟紙包起來之后又塞到了混著香樟木小護身符的鹿皮口袋里，隨便抿開幾張，是不同的動物，他們和林一樣，在哀牢山龐大的身軀下尋求庇護。我看到了幾只麂子，它們黑色短小的尾巴在樹叢后面閃過；還有狼群和金錢豹，夜晚紅外相機捕捉到這些食肉動物的行蹤，它們劃過彼此設(shè)下的鋒利的刀叢后博弈著，見面后要去嚙咬對方的喉管。我看到了孔雀，停在樹枝上，它通體是藍色，夾雜著綠色的紋理，如同一塊緬甸市場上價值連城的玉石。“你不是說，你沒見過孔雀么？”
??林已經(jīng)打開了泡面碗，熱食的香氣在攻擊我，我還是拿起了叉子狠狠插在泡面碗上泄憤。
??“我們說的孔雀，不是藍孔雀，是綠孔雀。這只藍孔雀，是十二年前阿爸和我換班的時候拍到的，阿爸下山之后回了村子里，不久就去世了。從此以后，哀牢山連這樣的藍孔雀也看不見，更不要說綠孔雀。”
??“藍，藍孔雀不是我們這里的，是更南的國家的品種，比如，老鍋（老撾）。綠孔雀是中國的，美，但是更少?！彼J(rèn)真地對我說。
??十二年前的照片，被保護的很好，背面能看出手指的痕跡，照片的主人經(jīng)常摩挲，反復(fù)翻看這只藍孔雀，它停在一棵不知名的大樹上，長長的羽毛覆蓋了青蔥的綠葉，猶如一支妖冶的歌謠。
??吃完面我簡單地洗漱了一下，林把相機里的那張綠孔雀的照片沖出來了，和他那些衣服夾在一起，等著明天的陽光輕輕地把它的暗剝離，露出那只孔雀原本的色彩。
??林比我后上床，我聽見他那張木板床輕輕地晃了一下，爐火熄了，余溫還有些燙，我掖緊了被腳，黑夜里只有均勻的呼吸聲，和遠處群山里此起彼伏的不知名山魈的呼喊，夜梟的長鳴，狼群和羊牛的號叫合在一起，最后，月亮升起來，透過窗戶，一切又重新歸于寂靜。
??是林把我叫醒的，他把一壺茶水放在了我的床邊，踢翻了我的鞋子，鞋子滾下樓去發(fā)出一連串響，在深山的清晨特別明顯。我還沒睡醒，一只手扶著床沿，茶水還是燙的。他已經(jīng)在廚房里了，臘肉被熏出香氣，案板上是新鮮蔬菜的芬芳。我想這是我唯一愛吃的，至少比“十八道工藝萃取”健康，很多。（后來林川浩看完大驚失色，問我為什么不早告訴他，他最喜歡的口味就是老壇，我只能寵溺地回答有些人沒品是天生的不必自責(zé)當(dāng)然那天晚上我也不好過。）
??我披了衣服，爐火已經(jīng)熄滅了，山間的清晨透出幾分不確定的涼意，我感覺自己像一顆壞掉的蘑菇，只想在溫暖的地方好好搭個窩，然后我問出了一個很蠢的問題，我問林。
??“今天呢，有什么安排？”
??看林的表情，我當(dāng)時的姿態(tài)應(yīng)該介于七夕節(jié)求愛的女友和報名66塊暢游歐洲大陸栽倒在8000元保健品和推銷員親切呼喊下的退休阿伯阿嬤之間。
??“?！?/p>
??好在，我最不缺的就是認(rèn)錯態(tài)度，很快在廚房里端出了兩個人的早餐—兩碗稀稀的小米粥，一盤臘肉炒青椒，兩個雞蛋。
??“吃點辣的，身體就熱起來?！?/p>
??他笑著跟我說，指了指墻上掛著的干辣椒?！拔艺f老林，你這屋頭也沒菜園子，這青椒小米總不能是你拼多多9.9包郵包過來的吧？”
??“什么拼多多，這些糧食，有的是我們村的人送過來的，這幾袋米，是勵書記派人招待的，如果今天有時間，我?guī)闳ノ议L大的村子里逛逛，就在山腳下，那里會賣新鮮的蔬菜，我這里有麝香，當(dāng)然，也可以用錢。不過我們要先去巡山。哦對了，你會不會用槍？”
??經(jīng)過了林老師的嚴(yán)格指導(dǎo)和我本人的堅定信念，我成功把他手里的小鎬子拿了過來，他還配了一把苗疆特色的小刀給我，亮閃閃的，感覺淬了毒。
??“先去看看紅外攝像機，然后在找一下，有沒有偷偷下的捕獸夾，今天天氣不錯，短時間里哀牢山不會有大霧。如果來得及，我們就去村子里看看?！彼骱霉菲っ弊樱褬尡吃谏砩希骸叭ツ暌荒?，哀牢山里被打死的狼崽子有十多窩，母狼差點在路上把我弄死，可就算她咬破我的喉管，她也找不到她的孩子，那些小狼崽子被挖出來就剝皮，把肉丟給隨行的狗，那幾天晚上我睡不著，狼在扒小屋的門?？晌也皇呛ε?，她們不是要我的命，她們是要來找我討個公道。狼是有靈性的動物，她知道，誰是敵人，誰是敵人的敵人?！?/p>
??“哀牢山，還有盜獵的？我看網(wǎng)上說，這地方就是個太平間，進去出不來了，邪乎的很。”我也穿上沖鋒衣，把登山鞋套進去。
??“他們什么都要，麂子鹿兒的皮的角，狼崽子可以扒皮做小帽子小靴子，可以賣給有錢人家耍，孔雀羽毛，山雞羽毛，還有打老虎骨頭老虎皮的，也有來打我們的，專門咬著我們的尾巴，趁我們進山的時候打冷槍。你知道，賺了一筆，這輩子就不用打工去了?！?/p>
??他似乎是想到什么，可能是怕我嚇到，扯出一個勉強的笑：“不過呢，我槍法很好，不用怕，去年一年，我們抓了十多個盜獵的?！?/p>
??我點點頭，我數(shù)學(xué)不好，但我也知道，十多個盜獵的，算不上大數(shù)目，光是狼崽子就套了十多窩，更何況別的，而且這地方窮鄉(xiāng)僻壤，找人說理也沒處聽個響，只能把槍栓子拉牢。
??“走吧，進山去?！?/p>
??他壓低了衣領(lǐng)，把小屋的門鎖死。
??我站在他的身后，遠處的群山在陽光的照射下斑駁不一，看不出具體的形狀，和云一起被揉碎了。“走吧，時間緊，要翻好幾個山頭。”
??我正答應(yīng)，撿了個木頭拄著準(zhǔn)備跟在他后面，他突然停住了。
??他的耳朵一動，像只梅花鹿，就是腦門不長角，他說小周你聽吧。
??我閉了眼聽，除了風(fēng)的聲音之外，只有草木瘋長的抽節(jié)的聲音，什么都聽不見，連個人聲都沒有。
??我剛要開口，遠處的山間爆出一聲槍響。
??“砰?。?！”
??驚起黑壓壓一片鳥群。
??我聽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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