尖沙咀的西餐廳里，水晶燈映得桌面亮閃閃的。倪震坐在對面，指尖轉(zhuǎn)著紅酒杯，笑眼彎彎地說：“南希，我爸最近新寫了篇衛(wèi)斯理，說有段關(guān)于時空的設(shè)定很有意思，我猜你肯定喜歡，改天拿給你看？”

宋南希攪了攪面前的羅宋湯，湯里的番茄塊沉在碗底，像她此刻沒什么起伏的心情。她抬眼笑了笑，語氣清淡：“倪先生有心了，不過我最近忙著改《大都會》的腳本，怕是沒空想別的?！?/p>

她知道眼前人是誰——倪匡的兒子，亦舒的侄子，倪家這名號在香港文壇影視圈擲地有聲。他生得俊朗，說話時帶著點世家子弟的從容，剛才進門時還替她拉椅子，紳士得挑不出錯?？伤幌肫鹞磥硭麜侵芑勖舻恼煞?，想起那些關(guān)于他們感情的舊聞，心里就像卡了根細刺，連敷衍的熱絡(luò)都裝不出來。

倪震似乎沒察覺她的疏離，又說起自己辦雜志的事：“我想做本關(guān)注年輕人文化的刊，你是編劇，對故事敏感，能不能幫我琢磨個創(chuàng)刊主題？”他往前傾了傾身，眼里帶著點期待，“我覺得你寫的鄭立基，那種‘狠里藏慌’的勁兒，特別能戳現(xiàn)在的年輕人?！?/p>

宋南希放下湯勺，紙巾擦了擦嘴角：“抱歉啊，我對雜志不太懂。而且我這人笨，除了寫腳本，別的事都做不好。”她刻意把話說得直白，想讓他知難而退。

旁邊侍應(yīng)生端來主菜，牛排煎得滋滋響，香氣飄過來，卻沒沖淡桌上的微妙氣氛。倪震臉上的笑淡了點，卻還是維持著禮貌：“是我唐突了，不該拿這些事煩你?！彼辛藟K牛排，沒再說話，眼底閃過點困惑——他追過不少女孩子，大多對倪家的背景和他的殷勤很受用，宋南希是第一個，從頭到尾都透著“不想深交”的客氣。

宋南希假裝沒看見，低頭切自己的魚排。她知道這樣不禮貌，可她總覺得，既然知道結(jié)局，就不該給人不必要的希望。周慧敏那么好，她不想因為自己這只“蝴蝶”，攪亂本就該有的軌跡。

吃到一半，她看了眼腕表：“倪先生，我約了同事改腳本，得先走了?！?/p>

倪震抬眼，沒攔她，只是點點頭：“我送你。”

“不用了，我自己打車就好?！彼文舷Ｄ闷鸢鹕?，“這頓我請吧，謝謝你的好意?！?/p>

她沒等他回應(yīng)，轉(zhuǎn)身快步走出餐廳。秋風(fēng)吹在臉上，帶著點涼意，她才松了口氣。身后傳來倪震的聲音：“宋南希！”

她回頭，見他站在餐廳門口，手里拿著她落在座位上的劇本稿。他走過來遞還給她，沒再提雜志或衛(wèi)斯理，只是笑了笑：“腳本別改太晚，傷眼睛?！?/p>

宋南希接過稿子，指尖碰到他的手，溫溫的。她訥訥道了聲“謝謝”，轉(zhuǎn)身快步走向街角的的士站。坐進車里時，她回頭看了眼，倪震還站在原地，路燈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長。

她輕輕嘆了口氣——倪家公子再好，也不是她該沾的人。窗外的街景往后退，霓虹燈映在車窗上，她摸了摸懷里的劇本稿，心里默默想：還是寫鄭立基的狠，比應(yīng)付這些情分簡單多了。

片場的日光燈管嗡嗡響著，宋南希攥著筆在劇本上劃改——剛和導(dǎo)演敲定鄭立基弒父那場戲的臺詞，黑色西裝外套搭在臂彎，短款黑裙下擺掃過腳踝，鼻梁上架的黑框眼鏡滑到鼻尖，她抬手推了推，轉(zhuǎn)身往大廈里走。道具組的小工路過，忍不住跟同事嘀咕：“宋編劇今天這打扮，比劇里劉嘉玲的造型還利落。”

進電梯時門正往中間合，她側(cè)身擠進去，背抵著轎廂壁繼續(xù)看劇本。筆尖在“眼神需帶顫抖”那行字下畫圈，忽然聽見身后傳來急促的腳步聲，跟著是書包帶蹭過金屬壁的輕響。

“等等！”

門堪堪留了道縫，周星馳擠進來時白色T恤沾了點片場的灰，書包背帶滑到胳膊肘，見電梯里只有她，腳步頓了頓?！八涡〗??！彼曇魤旱幂p，目光先落在她臂彎的劇本上——封皮寫著“大都會 第18集”，隨即又被她鼻梁上的眼鏡牽了去，愣了愣才笑，“你今天戴眼鏡了？第一次見，還挺好看?！?/p>

宋南希抬眼應(yīng)了聲，指尖捏了捏鏡架，嘴角彎了彎：“哦這個啊，沒鏡片，裝飾品而已。最近改劇本熬得眼腫，戴個框擋擋。”

他這才注意到鏡片確實透著光，沒一點度數(shù)，忍不住撓了撓頭：“我說怎么看著比平時清爽，原來是這樣?！?/p>

視線又落回紙頁。剛改的臺詞里，鄭立基要對著父親的尸體笑，她正琢磨這笑該是“空的”還是“狠的”，筆尖在紙頁上頓了頓。

電梯往下沉，數(shù)字從12跳到10。周星馳站在她旁邊半臂遠，書包帶子拽在手里，幾次想開口問“還在改鄭立基的戲”，都見她眉頭微蹙盯著劇本，話到嘴邊又咽回去。他偷偷瞥了眼她的眼鏡——黑框襯得臉頰更清瘦，剛才推眼鏡時指尖蹭過鼻梁，竟比劇本上的字還讓人挪不開眼。

數(shù)字跳到7時，電梯猛地一頓。

“哐當”一聲，頭頂?shù)臒糸W了兩下，驟然滅了。

宋南希手里的筆“啪”掉在地上，劇本滑到腳邊。黑暗里傳來周星馳的低呼：“怎么回事？”她摸索著扶住轎廂壁，指尖碰著冰涼的金屬，心猛地提起來——80年代的電梯本就老，沒想到真遇上故障。

“別慌?！敝苄邱Y的聲音在黑暗里近了些，帶著點刻意的鎮(zhèn)定，“應(yīng)該是臨時故障，我找找緊急按鈕?！?/p>

她聽見書包落地的聲響，跟著是窸窸窣窣的摸索聲。宋南希蹲下身摸劇本，指尖碰到筆時，忽然想起他怕黑——上次拍夜戲，他在暗巷里走位總下意識攥緊道具刀，后來才說“黑燈瞎火的，總覺得踩不穩(wěn)”。

“你站著別動，我有打火機?！彼霭锏拇蚧饳C——平時改劇本熬夜，總備著點煙（其實是假裝）用的，“咔嚓”一聲，橘色火光跳起來，映出兩人近在咫尺的臉。

周星馳正伸手夠緊急按鈕，見火光回頭，睫毛在眼下投出淺影?！澳銕н@個？”他愣了愣。

“改腳本熬夜怕困，偶爾點根煙醒神?！彼e著打火機往按鈕方向照，“在那邊，紅色的?！?/p>

火光晃著照到轎廂壁，周星馳按了緊急按鈕，沒反應(yīng)。他又按了幾下，按鈕毫無動靜?！翱赡芫€松了?！彼曇舫亮它c，往她身邊靠了靠——打火機的光只夠照見彼此肩膀，他怕她慌，刻意站得近了些。

宋南希舉著打火機的手有點酸，火苗顫了顫?！皼]事，”她仰頭看了眼漆黑的頂，“大廈保安會巡檢，發(fā)現(xiàn)電梯停了會來修的?！痹掚m這么說，手心卻沁出薄汗。

黑暗里靜得能聽見彼此的呼吸。周星馳忽然想起什么，蹲下身摸書包，掏出個蘋果遞過來：“早上買的，還甜?！被鸸饫锼讣庥悬c紅，像是剛才摸按鈕時蹭到了。

宋南希沒接，把打火機往他那邊遞了遞：“你拿著，我不餓?！?/p>

他沒接打火機，把蘋果塞她手里：“拿著吧，萬一等久了?！碧O果帶著點體溫，暖得很。他縮回手時，指尖不小心碰到她的，像被火苗燙了下，兩人都頓了頓。

打火機“啪”地滅了——沒油了。

轎廂徹底陷入黑暗。宋南希攥著蘋果，忽然聽見身邊人輕輕咳了聲，帶著點不自在：“其實……我有點怕黑。”

她心里軟了軟，往他那邊挪了挪，胳膊肘碰到他的胳膊：“我也是?！?/p>

黑暗里，誰都沒再說話。但隔著薄薄的衣料，能感覺到彼此的溫度。電梯外隱約傳來保安的呼喊聲，周星馳應(yīng)了句“我們在這兒”，又回頭對她說：“快了?！?/p>

宋南?！班拧绷寺暎O果的手松了松。原來再狠的鄭立基，也有怕黑的時候。原來再冷靜的編劇，也需要靠得近一點才敢等天亮?！洞蠖紩返慕Y(jié)局戲拍得格外急。鄭少秋飾演的黑幫大佬鄭秋官已在警方圍剿中落網(wǎng)，周星馳演的鄭立基成了漏網(wǎng)之魚，最后那場警察追逐戰(zhàn)，宋南希在劇本里寫死了結(jié)局——讓他困在機場升降機里，被失控的轎廂夾中喪命。

那天劇組租了機場場地，租期只到傍晚。大部分戲份拍完時天已擦黑，工作人員開始收拾設(shè)備，鄭少秋卸了妝要走，路過升降機口時卻看見周星馳還站在里面，白襯衫上沾著道具血，正彎腰比劃著什么。

“星仔，還不走？”鄭少秋敲了敲電梯門。

周星馳抬頭，眼里還帶著戲里的狠勁，指了指轎廂中間：“秋官哥，你看——要是我死在這兒，電梯門開關(guān)的時候，身體會不會被反復(fù)撞？”他說著往中間站了站，模擬倒地的姿勢，“宋小姐寫結(jié)局時說‘要讓人一看難忘’，我總覺得普通的死法不夠戳人?！?/p>

鄭少秋愣了愣，沒催他，只靠在門邊等。后來副導(dǎo)演找過來，見他還在電梯里琢磨，急得直跺腳：“星仔！機場要清場了！再不走設(shè)備都要被扣了！”

他這才從戲里抽出來，撓了撓頭往外走，嘴里還念叨：“我覺得剛才那個姿勢行，門撞過來的時候，手能顫一下……”

宋南希恰好在這時趕過來送修改稿，聽見他的話，忍不住笑：“你倒比我這編劇還較真?！?/p>

“你寫得那么狠，我得演到位啊?！敝苄邱Y接過稿紙，指著“升降機內(nèi)斃命”那行字，“就按剛才想的來？門撞身體那個?！?/p>

“成?！彼文舷｜c頭，“你覺得好就好?！?/p>

后來這場戲真按他說的拍了。升降機門反復(fù)開合，他躺在中間，道具血順著衣領(lǐng)往下淌，每次門撞過來，他都硬撐著讓手指顫一下，明明是演死人，卻比活著時還讓人揪心。

多年后鄭少秋在訪談里提這事，笑著嘆氣：“那時候就覺得星仔不一般。所有人都走了，他一個人在電梯里琢磨‘死法’，還說‘要讓人一看難忘’。后來戲播了，真有觀眾寫信來說，鄭立基死在電梯里那段，晚上做夢都能想起電梯門撞他的聲音——你看，他還真做到了?！?/p>

鏡頭掃過當年的劇照，鄭立基躺在升降機中間，眼神渙散卻還攥著半枚硬幣——那是宋南希加的細節(jié)，說他到死都惦記著搶來的錢。而照片里的周星馳，哪怕演的是惡人，眼里也亮著股較真的勁，像怕辜負了劇本里那句“惡行終有惡報”，更怕辜負了那個反復(fù)琢磨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