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開回公寓樓下時,天已經(jīng)黑透了。周星馳熄了火,卻在車?yán)镒撕芫谩瘪{駛座上放著他跑遍大半個城打聽到的消息:宋南希離職時沒留新地址,搬家公司只說按吩咐把箱子運去了港口倉庫,孟佳那邊再沒收到過她的消息,連她常去的那家花店老板都搖頭,說“南希姑娘上周來訂了束向日葵,說要寄給朋友,之后就再沒見過”。
“人間蒸發(fā)”——這四個字像根鈍針,反復(fù)扎著他的太陽穴。
他推開車門,布布和球球搖著尾巴湊過來,蹭他的手背,卻被他無意識地避開了。樓道里的聲控?zé)袅亮擞职?,他摸出鑰匙開門,玄關(guān)的燈“啪”地亮起時,空蕩蕩的客廳晃得他眼暈——茶幾上還放著她上次沒喝完的檸檬水,杯子沿印著個淺淡的唇?。簧嘲l(fā)縫里卡著根她的長發(fā),是他總笑“掉發(fā)像蒲公英”的那種軟發(fā);連陽臺的晾衣繩上,還掛著他那件被她洗得發(fā)白的舊T恤。
到處都是她的痕跡,卻偏偏沒有她。
他沒開燈,徑直走進(jìn)廚房,拉開櫥柜最下層的門——那里藏著她不讓他多喝的威士忌,瓶身落了層薄灰。瓶蓋擰開時“砰”的一聲輕響,琥珀色的酒液倒進(jìn)玻璃杯,沒等杯壁掛住酒痕,就被他仰頭灌了下去。
辛辣的液體燒得喉嚨發(fā)疼,他卻像沒知覺似的,又倒了第二杯、第三杯。
“宋南希……”他靠在櫥柜上,酒杯在手里晃了晃,酒液灑在地板上,暈開一小片濕痕,“你挺能耐啊……說走就走,連個地址都不留……”
聲音越說越啞,最后變成了低低的笑,笑著笑著,眼眶就熱了。他想起迪士尼那天,她戴著戒指轉(zhuǎn)圈,裙擺飛起來像朵花,說“星仔,以后每年我們都來這里好不好”;想起她窩在沙發(fā)上看他拍戲的回放,指著屏幕笑“你這里表情太兇啦,嚇著小姑娘”;想起她生病時瞞著他,還強(qiáng)撐著給他煮山藥粥,說“趁熱喝,養(yǎng)胃”。
原來那些他以為會一直有的“以后”,早就被她偷偷數(shù)著日子了。
酒瓶空了的時候,他趴在餐桌上,臉埋進(jìn)臂彎里。布布輕輕跳上椅子,用頭蹭他的后背,球球蹲在地上,小聲嗚咽著。他伸手摸了摸布布的頭,指尖卻抖得厲害:“你們說……她是不是不想見我了……”
沒人回答他,只有窗外的晚風(fēng),吹得窗簾輕輕晃。他迷迷糊糊地想,或許醉了就好了,醉了就能夢見她,夢見她笑著瞪他,說“周星馳,你怎么又喝酒了”,那樣他就能抓住她的手,再也不松開了。
可眼淚還是從眼角滑下來,砸在冰涼的餐桌上,暈開一小片濕痕。
片場的燈又亮了整宿。周星馳站在監(jiān)視器前,指尖捏著劇本邊緣,把"這里的情緒要再收半分"說得平鋪直敘,像在念購物清單。助理遞來的溫水放在手邊涼透了,他沒看一眼,只盯著屏幕里演員的走位,忽然抬手:"停,道具的位置偏了三公分,重來。"
整個片場靜悄悄的,連場務(wù)挪設(shè)備都放輕了腳步。誰都看得出他不對勁——以前拍喜劇,他會蹲在地上跟群演講"你這里摔得夸張點,像踩了香蕉皮似的",眼里還帶著笑;現(xiàn)在他把劇本往桌上一放,"按剛才說的再來一條",聲音里沒半分起伏,轉(zhuǎn)身就去看回放,背影繃得像拉滿的弓。
萬梓良發(fā)請柬時,親自跑到片場遞給他:"星仔,算給我個面子,來當(dāng)伴郎。"他捏著燙金的請柬愣了愣,半晌才點頭:"好。"
婚禮那天他穿了合身的西裝,頭發(fā)梳得整齊,站在萬梓良身邊時,嘴角甚至能牽出點笑??裳缦婚_場,他就端著酒杯扎進(jìn)了角落。紅酒混著白酒灌下去,喉嚨燒得發(fā)疼,卻比心里那陣空落落的感覺好受點。
"你慢點喝。"吳孟達(dá)端著茶杯走過來,奪下他手里的酒瓶,"好好的喜酒,被你喝成悶酒了。"
他抬起頭,眼睛紅得厲害,笑了笑,聲音啞得像含著沙:"達(dá)哥,我沒醉。"說著又去夠酒瓶,手指卻抖得沒力氣。
吳孟達(dá)嘆了口氣,把他架起來:"走,送你回家。"
車開在夜里的路上,周星馳靠在車窗上,看著路燈一盞盞往后退,忽然低聲說:"達(dá)哥,她走了。"
"我知道。"吳孟達(dá)握著方向盤,沒看他,"南希那姑娘心細(xì),定是有難處。"
"她病得很重。"他聲音更輕了,像怕被人聽見,"我找不著她......"
吳孟達(dá)沉默了。他認(rèn)識周星馳這么多年,見他為戲瘋過,為角色拼過,卻從沒見過他這樣——像株被抽了根的植物,看著還立著,其實早就蔫了。
把人扶到公寓門口,布布和球球撲上來蹭他的腿,他卻沒反應(yīng),只是靠在墻上,閉著眼。吳孟達(dá)嘆了口氣,幫他開了門:"別跟自己較勁。她要是知道你這樣,該心疼了。"
門關(guān)上時,他聽見里面?zhèn)鱽砭破柯涞氐穆曇?,還有低低的悶響,像有什么東西撞在了墻上。吳孟達(dá)站在樓道里,搖搖頭——哪是失戀啊,這是把心尖子上的人弄丟了,疼得沒處躲呢。
宋南希是瞞著所有人回的北京。
沒有去醫(yī)院,只在學(xué)校附近租了間帶小院的平房——是她讀研時住過的胡同,灰墻斑駁,門口老槐樹的枝椏還像當(dāng)年那樣,斜斜地探進(jìn)院兒里。她沒告訴孟佳,只偶爾發(fā)條“一切安好”的消息,附張國外街景的網(wǎng)圖,騙她自己真的在異國休養(yǎng)。
身體好點的時候,她會裹著厚外套去胡同口晃。那天風(fēng)軟,陽光透過槐樹葉灑在地上,碎成一片一片的金。她站在老冰棍攤旁等老板找零,忽然聽見身后傳來脆生生的笑。
“媽媽!你看那棵樹!像不像孫悟空的金箍棒!”
宋南?;仡^時,心跳漏了一拍。
穿粉色碎花裙的小姑娘正仰著小臉,指著不遠(yuǎn)處的老槐樹蹦跳,羊角辮上的蝴蝶結(jié)隨著動作晃來晃去。那眉眼,那笑起來時左邊嘴角的小梨渦,分明是二十年前的自己——她小時候也總愛穿這條裙子,總纏著媽媽在槐樹下講故事,說要像孫悟空一樣,能駕著云去很遠(yuǎn)的地方。
“慢點跑,別摔著?!毙」媚锏膵寢屝χ鵂孔∷氖郑讣廨p輕刮了下她的梨渦。
宋南??粗请p手,忽然想起自己媽媽還在時,也是這樣牽她的。那時她總說“媽,我以后要去北京上大學(xué),要賺好多錢給你買大房子”,媽媽就笑“傻丫頭,媽不要大房子,只要你平平安安的”。
“姑娘,你的冰棍。”老板把冰棍遞過來,打斷了她的愣神。
她接過冰棍,指尖觸到冰涼的包裝紙,才發(fā)現(xiàn)眼眶濕了。小姑娘已經(jīng)跑遠(yuǎn)了,粉色裙擺像只蝴蝶,消失在胡同拐角。風(fēng)卷著槐花香飄過來,她咬了口冰棍,甜絲絲的涼意漫開,心里卻酸得發(fā)疼。
原來人老了,真的會看見小時候的自己。
原來她當(dāng)年盼著“去很遠(yuǎn)的地方”,可真到了這時候,最想回的,還是那個有媽媽、有槐樹、有粉色碎花裙的夏天。
她慢慢往回走,手輕輕按在小腹上。那里還很平,卻藏著個小秘密——醫(yī)生說,這孩子或許能陪著她走一段。她摸了摸嘴角的梨渦,忽然想,等這孩子長大,也帶她來這胡同口,指給她看那棵“金箍棒”槐樹,說“你看,媽媽小時候就在這兒,盼著遇見一個人”。
那個人的名字,她沒說出口,只在心里輕輕念了念。
星仔。
你看,我還在等。哪怕等的不是永遠(yuǎn),只是一段,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