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府的喪事辦得低調(diào)卻哀戚。白色的燈籠取代了往日門廊下喜慶的紅綢,府內(nèi)往來之人皆屏息凝神,生怕驚擾了那份沉重的悲傷。
丫頭下葬那日,天陰沉得厲害,飄著細(xì)密的雨絲,沾衣不濕,卻冷得透骨。
二月紅一身素服,未著半點顏色,靜靜地站在新起的墳塋前,身形單薄得仿佛隨時會被這凄風(fēng)苦雨吹散。他臉上沒有任何表情,既無嚎啕,也無淚痕,只有一種近乎死寂的平靜,仿佛所有的情緒都已隨著棺木一同埋入了這濕冷的黃土之下。
陳皮紅腫著眼睛,跪在墳前,重重地磕著頭,額上沾滿了泥濘。他心中充滿了悔恨與憤怒,恨自己的無能,恨天道不公,更恨那見死不救、冷血無情的百花樓之主。
葬禮草草結(jié)束。賓客散去,只留滿目凄涼。
二月紅回到府中,屏退了所有人,獨自一人關(guān)在了書房里。他緩緩走到鏡前,看著鏡中那個面色蒼白、眼下帶著濃重青黑、一身縞素的自己。
良久,他伸出手,極其緩慢地解開了素白外袍的系帶。外袍滑落,露出里面——竟依舊是那身鮮艷奪目的水紅戲服!
原來,那素服之下,他竟一直貼身穿戴著這身行頭。
冰涼的絲綢貼在肌膚上,激得他微微一顫。他看著鏡中那抹刺眼的紅,手指顫抖著撫上衣襟上繁復(fù)的繡紋,眼底是翻江倒海的痛苦與自我厭棄。
發(fā)妻新喪,他卻穿著這身只為一人而扮的行頭。這隱秘的、悖德的、永無可能宣之于口的執(zhí)念,像毒藤一樣纏繞著他的心臟,越收越緊,幾乎讓他窒息。
他猛地抬手,想要撕扯這身衣服,指尖用力到泛白,卻最終無力地垂下。
他做不到。
這身水紅,早已不是一件戲服那么簡單。它是他灰暗人生中唯一窺見的天光,是窒息生活里唯一能偷吸的一口氧氣,是刻入骨血的本能,是飛蛾撲火般無法抗拒的誘惑。
哪怕那人冰冷無情,哪怕那人視他如無物,哪怕那人剛剛才在他的喪期里送來冰冷的奠儀和更冰冷的“節(jié)哀”二字。
他對著鏡子,緩緩抬起手,擺了一個起勢。沒有絲竹伴奏,沒有觀眾喝彩,只有窗外凄冷的雨聲作為背景。
他翕動嘴唇,無聲地唱起了那曲熟悉的《驚夢》。
眼神哀戚纏綿,水袖欲揚還斂,每一個眼神,每一個身段,都極致完美,卻也極致痛苦。他仿佛將自己所有的悲傷、所有的愛慕、所有的絕望都傾注在了這無聲的表演里,演給鏡中的自己,演給這滿室的空寂,演給那個永遠(yuǎn)也不會看到的人看。
一滴淚,終于毫無征兆地滑落,砸在冰涼的梳妝臺上,洇開一小片深色的水漬。
……
百花樓內(nèi),燈火通明,笑語喧嘩,與紅府的凄風(fēng)苦雨仿佛是兩個世界。
頂層的雅間內(nèi),李景異憑欄而立,手中把玩著一只白玉酒杯,目光卻并未落在樓下的歌舞升平上。他似乎在看著窗外漆黑的夜色,又似乎什么都沒看。
岳綺羅坐在一旁,用紅紙剪著一個小人,剪工精細(xì),眉眼竟有幾分像二月紅。她吹了口氣,紙人動了動,搖搖晃晃地立了起來。
“那戲子這會兒,怕是哭得肝腸寸斷呢?!痹谰_羅語氣輕慢,帶著一絲殘忍的天真,“凡人就是脆弱,情愛也好,生死也罷,都是枷鎖。”
李景異沒有回頭,只是淡淡道:“你很關(guān)注他?”
“無聊罷了?!痹谰_羅指尖一點,那紙人又軟軟地倒下,“只是覺得有趣,他看你的眼神……嘖,和三郎你剝的那些不開竅的核桃似的,又硬又澀,偏偏里頭那點仁兒,怕是又香又軟,可憐得很?!?/p>
李景異摩挲著玉戒的動作微微一頓。
他想起離開紅府時,二月紅那強撐的平靜,那蒼白的面色,以及那雙努力維持疏離卻難掩破碎的眼。還有那身……在喪期里依舊刺目的水紅。
他見過二月紅在臺上的模樣,眼波流轉(zhuǎn),唱腔婉轉(zhuǎn),一顰一笑皆能勾魂攝魄。那是張揚的、璀璨的、屬于萬眾矚目的名角兒二月紅的光華。
而今日在紅府,他看到的,是剝?nèi)チ怂泄猸h(huán)后,只剩下 raw 的悲傷與脆弱的二月紅。那種脆弱,非但沒有顯得廉價,反而因其極致的克制而透出一種易碎的美感,像是最精美的瓷器上裂開的細(xì)紋,讓人……莫名生出一絲破壞欲,抑或是,別的什么。
岳綺羅觀察著他的神色,忽然詭秘一笑:“三郎,你若是對那戲子真有幾分興趣,不如我?guī)湍阋话眩考魝€紙人兒去陪陪他,也好過他獨守空房,寂寞凄涼呀?”她的話語里充滿了惡趣味的蠱惑。
李景異終于轉(zhuǎn)過身,目光落在岳綺羅手中那詭異的紙人上,眼神驟然一冷。
“綺羅,”他聲音不高,卻帶著不容置疑的警告,“我的事,你少插手?!?/p>
岳綺羅撇撇嘴,似有些無趣,指尖竄起一簇幽藍(lán)的火苗,瞬間將紙人焚為灰燼:“罷了罷了,無情的很?!?/p>
李景異不再理會她,重新將目光投向窗外,投向紅府的方向。雨似乎更大了些。
他仰頭,將杯中酒一飲而盡。冰涼的酒液滑過喉嚨,卻莫名燃起一絲燥意。
他忽然很想知道,在那滿目縞素、悲痛欲絕的紅府里,那抹水紅,是否還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