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nèi)院廂房,藥味苦澀,幾乎要將那一點微弱的蘭香徹底吞噬。
丫頭躺在床上,面色灰敗,氣息微弱得如同風(fēng)中殘燭。她艱難地睜開眼,看到二月紅進來,努力想擠出一個笑容,卻只是讓嘴角無力地牽動了一下。
“二爺……”她的聲音細若游絲。
二月紅快步走到床邊,握住她冰涼的手,將那無盡的紛亂心緒強行壓下,柔聲道:“我在?!?/p>
“外面……吵吵嚷嚷的……是陳皮……又闖禍了嗎?”丫頭斷斷續(xù)續(xù)地問,眼中滿是擔憂。
“無事,他已經(jīng)回來了,小子不懂事,我已經(jīng)罰過他了?!倍录t輕輕為她掖好被角,動作輕柔得像是在對待一件稀世珍寶,“你感覺怎么樣?要不要再喝點藥?”
丫頭微微搖頭,目光落在二月紅依舊穿著的水紅衣袍上,那鮮艷的顏色刺得她眼睛發(fā)酸。她知道的,他今日并未登臺,這身打扮,或許只是為了去見……那個人。
“二爺……”她喘息了幾下,積聚著微弱的氣力,“您……別為難自己……也別怪陳皮……他是為了我……”
二月紅喉頭哽咽,說不出話,只是更緊地握住她的手。
“我走了以后……您……”丫頭的聲音越來越低,眼神開始渙散,“要好好的……唱戲……好好的……”
那未竟的話語,消散在無聲的嘆息里。她望著他,眼底有眷戀,有不舍,還有一絲不易察覺的、了然的悲憫。她或許什么都知道,只是從未說破。
握著的那只手,徹底失去了最后一點力氣,軟軟地垂落。
二月紅僵在原地,仿佛整個世界的聲音都在這一刻被抽離。他看著床上再無生息的容顏,那雙總是溫柔注視著他的眼睛永遠地閉上了。
巨大的悲慟如同潮水般滅頂而來,幾乎將他擊垮??伤皇墙┲钡刈粍硬粍?,連一滴淚都沒有流下。所有的哀傷、絕望、無力感,都被鎖在了那副溫雅平靜的皮囊之下,唯有微微顫抖的指尖泄露了絲毫情緒。
“師娘!”被押在門外偷聽到動靜的陳皮帶終于掙脫了束縛,沖了進來,看到眼前景象,撲通一聲跪倒在床前,發(fā)出野獸般的哀嚎。
紅府上下,頓時被一片悲聲籠罩。
而就在這時,管家去而復(fù)返,面色更加驚惶古怪,甚至壓過了悲傷:“二……二爺……百花樓……李三爺……他……他來了……”
二月紅猛地抬頭,空洞的眼神里驟然注入一絲難以置信的光,隨即又被更深的痛苦覆蓋。
他來了?
在自己最狼狽、最絕望、剛剛失去發(fā)妻的時刻?在自己剛剛因為他派來的人、因為那份無法宣之于口的妄念而心神俱傷的時刻?
他來看什么?看笑話嗎?還是……
二月紅緩緩地、極其緩慢地站起身,水紅的衣袍在滿室素縞般的悲傷中,鮮艷得近乎殘忍。他推開試圖攙扶的陳皮,一步一步,走向前廳。
每一步,都像是在刀刃上行走。
百花樓的主人正站在紅府素雅的前廳里,與這里的氛圍格格不入。他依舊是一身暗繡繁紋的墨色長衫,指尖玉戒流光,身側(cè)跟著那個容顏絕世卻氣息陰冷的岳綺羅。
他神色平淡,看著二月紅一步步走來,目光落在他蒼白如紙的臉上和那身刺目的水紅上,眼底深處似乎掠過一絲極淡的、難以捕捉的情緒。
“三爺大駕光臨,有何貴干?”二月紅停在他面前幾步遠的地方,聲音沙啞得厲害,卻依舊維持著最后的體面與疏離,“若是為了陳皮之事,二月紅已備好厚禮,明日便會……”
“聽聞尊夫人仙逝?!崩罹爱惔驍嗔怂?,語氣平淡無波,仿佛只是在陳述一件尋常事,“特來吊唁?!?/p>
跟在他身后的隨從,適時地奉上了一份奠儀,價值不菲,卻冰冷得不帶絲毫人情味。
二月紅的心像是被這句話狠狠刺穿。吊唁?他需要的是他的吊唁嗎?
他看著李景異那雙深不見底的眼睛,試圖從中找到一絲一毫的別樣情緒,是憐憫?是嘲諷?還是……可什么都沒有,只有一片冰冷的、近乎妖異的平靜。
而李景異身側(cè)的岳綺羅,更是用一種純粹好奇的、打量物品般的目光掃視著周圍彌漫的悲傷,嘴角甚至含著一絲若有若無的、玩味的笑意,仿佛在欣賞一出有趣的戲劇。
這一刻,二月紅只覺得一股寒意從心底升起,混合著巨大的悲慟和某種被褻瀆的憤怒,幾乎要沖垮他的理智。
他死死攥緊袖中的手,指甲深深掐入掌心,才維持住表面的平靜。他微微頷首,聲音愈發(fā)干澀:“多謝三爺。紅府正值喪期,恐不便待客,三爺?shù)男囊?,二月紅領(lǐng)了,恕不能遠送。”
這是直接下了逐客令。
李景異看著他微微顫抖的指尖和那雙泫然欲泣卻強忍悲痛的眼,沉默了一瞬。
岳綺羅卻輕笑出聲,聲音甜膩卻冰冷:“喲,這就趕我們走了?三郎可是好心好意來的呢?!?/p>
李景異抬手,止住了她的話。他最后看了二月紅一眼,那目光深沉,似乎想說什么,最終卻只是淡淡道:“節(jié)哀。”
說罷,竟真的轉(zhuǎn)身便走,沒有絲毫留戀。
岳綺羅睨了二月紅一眼,眼神里帶著一絲輕蔑,也跟著飄然離去。
看著那抹決絕的墨色身影消失在門口,二月紅強撐的最后一口氣仿佛瞬間被抽空,身形猛地晃了一下。
“師父!”陳皮急忙上前扶住他。
二月紅推開他,獨自一人,一步一步,踉蹌著走回那間充滿了死亡和悲傷氣息的臥房。
他走到床邊,緩緩跪下,將額頭抵在丫頭早已冰涼的手背上,身體劇烈地顫抖起來,終于發(fā)出壓抑到了極致的、如同困獸般的嗚咽。
那身水紅的戲袍,鋪陳在冰冷的地面上,像一灘凝固的血,又像一場永遠無法落幕的、絕望的相思。
百花樓的馬車里,岳綺羅靠在軟墊上,把玩著自己的頭發(fā):“那戲子倒是情真意切,可惜,凡人壽命,彈指一揮間罷了?!?/p>
李景異閉目養(yǎng)神,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玉戒,腦海中卻是二月紅那雙強忍悲痛、泫然欲泣的眼。
他忽然開口,聲音低得幾乎只有自己能聽見:“……那身紅衣,不適合穿在喪期。”
岳綺羅奇怪地看了他一眼:“三郎何時在意起這些俗禮了?”
李景異沒有再回答。
馬車轔轔,駛回那燈火璀璨、仿佛永不悲傷的百花樓。將紅府那徹骨的悲慟與絕望,遠遠地拋在了身后,卻又仿佛有什么東西,無聲地纏繞上了心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