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更深,長沙城的喧囂漸漸沉淀,只余更夫梆子聲在空曠的街道上回蕩,顯得格外寂寥。
張府,書房。
燭火搖曳,映照著張啟山愈發(fā)陰沉的臉色。肩頭的傷口不再僅僅是疼痛,那尸毒帶來的陰冷仿佛附骨之疽,正緩慢地侵蝕著他的力量和意志。軍醫(yī)的話像警鐘在他腦中回響——“恐傷及根本”。
他煩躁地推開面前的地圖,目光掃過垂手立在陰影中的副官——張日山。
張日山身姿筆挺,穿著熨帖的軍裝,面容冷峻,眼神銳利,永遠(yuǎn)是張啟山最可靠、最沉默的影子。但此刻,在跳動的燭光下,他垂在身側(cè)的手幾不可查地蜷縮了一下,視線快速地、幾乎是本能地,掃過桌案一角——那里放著一枚看似普通的白玉扳指,是昨日從百花樓回來后,他替佛爺整理衣物時,無意中發(fā)現(xiàn)并小心放置在那的。那是李景異的東西,不知何時落在了佛爺這里。
只是看到那枚扳指,張日山的心跳便漏了一拍,一種難以言喻的悸動掠過胸腔,快得讓他來不及捕捉,只余下一片莫名的焦躁和……渴望?他迅速壓下這怪異的感覺,將注意力拉回佛爺?shù)膫麆萆稀?/p>
“佛爺,您的傷……”張日山開口,聲音一如既往的沉穩(wěn),卻帶著不易察覺的緊繃。他擔(dān)憂佛爺?shù)膫麆?,但?nèi)心深處,似乎還有一種更復(fù)雜的情緒在翻騰——是對那個造成這一切的、莫測的百花樓主的……怨懟?還是別的什么?他理不清。
“死不了。”張啟山不耐煩地打斷他,因傷痛的折磨和心中的疑慮而語氣惡劣,“日本人那邊,還有百花樓,有什么新動靜?”他銳利的目光看向張日山,不容許有絲毫隱瞞。
張日山立刻收斂心神,垂眸稟報:“日本商會依舊安靜,但戒備森嚴(yán),我們的人難以靠近核心區(qū)域。至于百花樓……”他頓了頓,喉結(jié)微不可察地滾動了一下,“李三爺……今日未曾露面,樓內(nèi)一切如常。只是……”
“只是什么?”張啟山追問。
“只是屬下查到,昨日古墓消息泄露,最初似乎……是從城外幾個經(jīng)常給百花樓供應(yīng)古董的土夫子口中流出的。”張日山說出這句話時,感覺喉嚨有些發(fā)干。他并不愿將任何可疑的線索指向百花樓,指向那個人,但職責(zé)所在,他必須如實(shí)稟報。
張啟山眼神驟然變得無比銳利,猛地一拍桌子,牽動了傷口,痛得他倒吸一口涼氣,臉色更加難看:“果然和他有關(guān)?!他到底想干什么?!”
憤怒和失望(或許還有一絲被兄弟隱瞞的受傷感)瞬間淹沒了張啟山。他下意識地將李景異的行為往最壞的方向想去。
張日山被佛爺?shù)呐鹫鸬眯念^一緊,幾乎是立刻下意識地開口,語氣甚至帶上了一絲他自己都未察覺的維護(hù):“佛爺息怒!或許……或許只是那些土夫子妄加揣測,與三爺無關(guān)!三爺他……或許另有深意?”話一出口,連他自己都愣了一下,不明白自己為何會如此急切地為李景異辯解。
張啟山正在氣頭上,并未聽出張日山語氣中那點(diǎn)異常,只是更加惱怒:“深意?什么深意?弄出這么大陣仗,引來日本人,自己收了邪物躲起來看戲的深意嗎?!”
張日山抿緊了唇,不再說話,只是垂下的眼眸里,情緒翻涌得厲害。他眼前閃過李景異慵懶含笑的模樣,閃過他指尖符箓?cè)计鸬墓馊A,閃過他面對尸煞時深不可測的眼神……那個人就像一株淬了毒的曼陀羅,明知危險,卻散發(fā)著令人無法抗拒的吸引力。這種吸引力讓張日山感到恐慌,他將其歸咎于對強(qiáng)者力量的忌憚和……警惕。對,一定是警惕。
“繼續(xù)查!”張啟山喘著粗氣,壓下翻騰的氣血,“我要知道李景異到底在搞什么鬼!還有,紅府那邊……二爺怎么樣了?”他終究還是放心不下二月紅。
張日山穩(wěn)了穩(wěn)心神,回道:“紅府大門依舊緊閉,送去的食物原封未動。二爺他……未曾出過靈堂?!?/p>
張啟山聞言,眉頭擰成了死結(jié),心中的煩躁擔(dān)憂更甚。他揮了揮手,疲憊地閉上眼睛:“知道了,你先下去吧。讓我靜一靜?!?/p>
“是。”張日山躬身行禮,悄然退出了書房。
站在廊下,夜風(fēng)一吹,張日山才發(fā)覺自己后背竟出了一層薄汗。他抬手,用力按了按莫名有些發(fā)悶的胸口,試圖驅(qū)散腦海里那雙總是帶著玩味笑意的桃花眼。
為什么……每次提到那個人,都會如此失態(tài)?他煩躁地甩甩頭,將這歸咎于對任務(wù)目標(biāo)的過度關(guān)注和對佛爺傷勢的擔(dān)憂。他必須更加冷靜,更加專業(yè)。
然而,當(dāng)他抬眼,下意識地望向百花樓的方向時,那種難以言喻的悸動,又一次悄然浮現(xiàn)。
百花樓,頂樓。
李景異確實(shí)未曾露面。他獨(dú)自一人待在密室之中,面前攤開著那卷獸皮古卷和那枚幽光流轉(zhuǎn)的“幽冥髓”。
指尖緩緩劃過那些關(guān)于“魂契”、“共生”的殘缺符文,他的眼神專注而深邃,仿佛在破解一個極其復(fù)雜的謎題。
“以魂為引,以煞為基,逆奪造化……”他低聲吟誦著晦澀的語句,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幽冥髓那冰冷的表面。
他腦海中再次浮現(xiàn)二月紅那雙絕望空洞的眼睛。真的……沒有辦法嗎?
這幽冥髓至邪至惡,確實(shí)無法用于復(fù)活已逝之人。但……若只是強(qiáng)行留住一縷即將消散的殘魂,為其提供一個暫時的“容器”呢?或許不需要逆轉(zhuǎn)生死,只是……做一個短暫的“夢”?
這個念頭一旦生出,便瘋狂地滋長起來。
他知道這很危險,悖逆陰陽,代價難料。而且,一旦開始,便可能陷入更深的執(zhí)念,難以自拔。
但他看著那絕望的死寂,想到那人一身水紅在臺上風(fēng)華絕代的模樣,一種近乎偏執(zhí)的沖動在他心底涌動。
他李景異,何時在乎過天道代價?
只是……綺羅那邊……
他微微蹙眉。岳綺羅對魂魄的感知極其敏銳,絕不會允許他為了旁人動用這種禁術(shù),尤其對象是二月紅。
他需要更謹(jǐn)慎,更需要……一個合適的時機(jī),和一個能暫時避開綺羅耳目的方法。
他將幽冥髓和古卷小心收好,走出密室時,臉上已恢復(fù)了平日那副玩世不恭的淡漠模樣。
岳綺羅正倚在窗邊剪著紙人,看到他出來,紅瞳瞥了他一眼:“忙完了?”
“嗯,看了會兒雜書。”李景異走過去,自然地從身后擁住她,將下巴擱在她頸窩,語氣親昵,“還是陪著綺羅有意思?!?/p>
岳綺羅享受著他的擁抱,但眼神依舊銳利:“你那兩個兄弟,可是麻煩不斷。尤其是那個當(dāng)兵的,快被尸毒熬干了吧?”
李景異眸光微閃,語氣隨意:“大哥身經(jīng)百戰(zhàn),自有分寸?!彼D了頓,似是隨口一提,“說起來,那尸毒確實(shí)有些麻煩,尋常藥物難解,或許需以極陰之地生長的‘幽曇花’為引,方能中和其戾氣?!?/p>
“幽曇花?”岳綺羅挑眉,“那東西可不好找,只在至陰月夜、亂葬崗極陰處才有可能綻放片刻?!?/p>
“是啊,不好找?!崩罹爱惛胶偷溃瑩е氖志o了緊,眼底卻掠過一絲難以察覺的算計(jì)光芒。
紅府,靈堂。
夜色中,一道黑影如鬼魅般悄無聲息地越過高墻,避開了所有守夜的下人,落在了靈堂外的庭院中。
來人身著夜行衣,身姿挺拔,臉上戴著遮面的黑巾,只露出一雙銳利如鷹隼的眼睛——正是張日山。
他奉張啟山之命,實(shí)在放心不下二月紅的情況,決定親自前來探查。以他的身手,潛入如今戒備松懈的紅府并非難事。
靈堂內(nèi)沒有點(diǎn)燈,只有慘淡的月光從窗欞透入,勉強(qiáng)照亮中央那口冰冷的棺木和棺前一動不動跪著的素白身影。
二月紅依舊維持著那個姿勢,仿佛化作了一尊石像,周身彌漫著濃得化不開的死寂和悲傷。
張日山屏住呼吸,悄無聲息地靠近,藏在陰影里。他看著二月紅那仿佛被抽空了所有生氣的背影,心中亦是一沉。二爺這般模樣,怕是……
就在他準(zhǔn)備悄然退去時,跪著的二月紅忽然極其輕微地動了一下。
一聲低不可聞的、破碎般的囈語,帶著無盡的痛苦和絕望,在死寂的靈堂中輕輕響起:
“景異……為何……不能……”
聲音很輕,卻像一道驚雷,猛地劈中了陰影中的張日山!
他整個人瞬間僵住,瞳孔急劇收縮,難以置信地看向那道跪著的背影。
二爺他……他在無意識中呼喚的……竟然是李景異的名字?!
不是因?yàn)閭麆?,不是因?yàn)槌鸷?,而是因?yàn)椤欠N摻雜著絕望、痛苦、甚至……一絲卑微祈求的語氣?!
張日山只覺得一股極其復(fù)雜的、酸澀冰冷的情緒猛地攥緊了他的心臟!那是什么?是震驚?是憤怒?還是……一種連他自己都無法理解的、尖銳的刺痛和……嫉妒?
他猛地后退一步,腳下不小心踩碎了一片枯葉,發(fā)出極其細(xì)微的“咔嚓”聲。
跪著的二月紅似乎被這細(xì)微的聲響驚動,背影微微一顫,緩緩地、極其緩慢地轉(zhuǎn)過頭來。
月光照亮了他半張臉,蒼白,憔悴,空洞的眼神里沒有任何焦點(diǎn),仿佛根本看不到陰影中的人。
張日山心頭劇震,不敢再有絲毫停留,身形如同融化的墨跡,瞬間隱入更深的黑暗,幾個起落便消失在了紅府的庭院之外。
他一路疾奔,心跳如擂鼓,二月紅那聲破碎的“景異”和李景異那雙總是含笑的桃花眼,在他腦中反復(fù)交錯閃現(xiàn),攪得他心煩意亂,一種莫名的恐慌和憤怒在他胸中橫沖直撞。
他不明白自己這是怎么了。
直到回到張府附近,冷風(fēng)一吹,他才猛地停住腳步,扶著冰冷的墻壁,劇烈地喘息起來。
他抬手,用力按著狂跳不止的心口,試圖理清那混亂的思緒。
為什么……聽到二爺呼喚那個人的名字,自己會如此失態(tài)?
難道……難道自己對那位高深莫測、亦正亦邪的百花樓主……
一個荒謬而可怕的念頭,如同破土的毒筍,驟然鉆入他的腦海,讓他瞬間臉色煞白,如遭雷擊!
不……不可能!
他猛地?fù)u頭,試圖將那荒唐的念頭甩出去。他是佛爺?shù)母惫?,他的忠誠和生命都屬于佛爺,他怎么可能……
可那份無法解釋的悸動,那份下意識的維護(hù),那份聽到別人呼喚其名時尖銳的刺痛……一切的一切,都在無情地指向那個他不敢深想的答案。
張日山靠在冰冷的墻壁上,仰起頭,看著墨藍(lán)色的夜空,第一次感到了前所未有的迷茫和……恐慌。
而此刻的百花樓頂,李景異正擁著岳綺羅,看似溫存,目光卻透過窗欞,望向了紅府的方向,眼底深處,一絲幽光悄然流轉(zhuǎn),仿佛蟄伏的毒蛇,終于等到了獵物松懈的瞬間。
風(fēng)暴,正在無人知曉的暗處悄然凝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