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寧三年,二月。
已是寒更三漏,乾清宮燭火搖曳,映得案頭翡翠筆山泛著幽幽冷光,窗外雪聲如裂帛。
沈玠執(zhí)著筆,筆鋒落在杏燕箋上,墨跡在紙上暈開,像極了那年雪寧剛?cè)胪醺疄樗心珪r,不慎打翻的硯臺。
恍惚間,又念起她提著琉璃燈籠,踏著積雪而來,鬢間垂落的流蘇在燭光下擺動,想起臨別時她輕聲喚的那句“陛下……”,遠比任何藥石都讓他心安。
沈玠忽然很想再見她一面。
他自知病入膏肓已久,不愿讓她瞧見自己最憔悴的樣子,卻又很舍不得與她天人兩隔,只能將思念寄于紙筆。
信寫畢,沈玠將信箋折成方勝,壓在翡翠筆山下,他抬頭望了眼窗外,似已近拂曉。
此時燭火也將盡,他的意識開始模糊,漸漸合上了眼睛,只覺著思緒越來越輕。
沈玠再睜開眼時,發(fā)現(xiàn)自己正飄在乾清宮的藻井之上,金絲楠木的橫梁近在咫尺,彩繪的蟠龍仿佛觸手可及。他試著抬手,卻見自己的手掌透明如琉璃。
原來人死后,真的還有魂魄。
他看著自己死去的身體,面上還泛著青灰色,顯然是死的不能再死了。
他沒有停留,循著記憶,飄向了坤寧宮,只因那里住著他最放心不下的人。
沈玠穿過坤寧宮的層層守衛(wèi),飄到殿內(nèi),看見他的妻子正在黯然神傷,他忍不住怔怔出神,原來她也會因自己的離去而傷心。
殿中的青煙裊裊升起,穿過他透明的身體,沈玠想要碰一碰她,卻只能看著自己的手穿過她的身體,他這才驚覺,自己已成了鬼魂。
聽說人死后會被黑白無常帶走,可他等了一夜,沒有等到黑白無常的蹤跡,卻等到一個醉酒的身影,屏退了宮人。
是燕臨。
其實燕臨未歸京時,他剛為皇后辦了千秋宴,身體并無大礙。
然而不至半月,自己就已病入沉疴,離不得床榻,太醫(yī)院卻查不出半點端倪,那時燕臨也回了闊別已久的京都。
沈玠想,大抵他得的不是病,而是毒。
當(dāng)年燕家被判流放,勇毅侯病死途中,后來芷衣殞命韃靼,他借機為燕家平反。
只可惜,錯已鑄成。
曾經(jīng)同他一起于京郊跑馬的少年,終被歲月磋磨的面目全非。
他心知,燕臨心中有恨。恨狡兔死,走狗烹。
燕臨會回來報仇,他并不意外。
只是沈玠想不明白,他登基時便許了謝危太師之位,理政之權(quán),這樣滔天的權(quán)柄還不夠大嗎?非要行謀逆之舉?
謝危與皇室,與蕭氏又有何仇怨,致使他屠了半座皇宮,滅了蕭氏滿門,連那些孩童也未放過。
如今再見,竟是沈玠闊別七年之久,第一次見到燕臨。
從前名滿京都的燕小侯爺,披了甲,一身酒氣,眼中的熱烈早就被陰梟替代,成了兇名在外的活閻王。
上一秒,他還在愧疚自己年少時的無能,下一秒,那道身影就已經(jīng)坐到了他妻子的床榻,欲行不軌……逼問她當(dāng)年冠禮為何沒有來。
沈玠頓時面色青黑,怒發(fā)沖冠,想將燕臨拉開,卻無濟于事,只能無聲的大喊:她是去了的。
燕臨,你誤會她了,快松開。
別傷她,她只是不喜歡你。
不是你喜歡他,她就一定要嫁給你。
你清醒一點??!
但是無論他如何聲嘶力竭,也只能眼睜睜看著自己的雙手穿過了他們重疊的身影。
雪寧……你流著淚,忍著痛,也不肯告訴他,你是去過冠禮的。
是愧疚嗎?
沈玠頹然,曾經(jīng)的因,造就了今日的苦果,這一團亂麻是無法捋清了。
他只希望她能活著,如今能護著她的似乎也只有放不下過往的燕臨。
他守在坤寧宮,看著燕臨來來回回,反反復(fù)復(fù),似乎清醒了一段時日,又酗酒重來。
他看著雪寧收買了小太監(jiān),看著她去找了謝危,求那一線生機。
最后,謝危送了刀來。
一月后,大乾的皇后,他的妻子,拿著這把匕首自戕了,就在他眼前。
那一刻,萬籟俱寂。
沈玠的心空了。為什么人死了,還會痛?
什么張遮不張遮,他不在意。
他妻子的人生僅僅只有四分之一,現(xiàn)在她走了,他還能到哪里去呢?沈玠本以為自己也會跟去,又或者能遇見妻子的魂魄。
可惜,都沒有。他還在這世間游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