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同病相憐、惺惺相惜的好病友
我的主治醫(yī)生住在海邊??！管得比太平洋都寬：
“你今天選擇了不上學(xué)，別看你現(xiàn)在舒舒服服地悠哉享樂，但十年之后，你將會為你今天愚蠢的選擇悔青腸子，親手葬送掉你的大好人生！現(xiàn)在這個時代，找工作只認學(xué)歷，不說二話！沒有文憑，人家連面試的機會都不給！單位的大門，都不讓你進！耍小聰明，裝瘋賣傻裝進這里的人可不止你一個！”
她說的這個跟我一樣耍小聰明、裝瘋賣傻的小孩兒，對面樓里就有一個，叫做囡囡。
囡囡比我大三歲，上初二。是一個漂亮的、有個性的小姑娘。我跟她只會過兩面，立馬就成為無話不說的好朋友。
放風(fēng)的時候，我們倆一塊兒手拉著手出去玩兒……
我這邊的門上帶著鐵欄，她那邊的樓是開放的。在被允許的情況下，我會跟她互相串串病房，這些都是陰霾中的一點亮光，黑暗里的一絲光明，不快樂中唯一的開心回憶。
但是，每天下午，就開心不起來了。
又到了訓(xùn)話一天一次的訓(xùn)話時間，我們倆被一同叫到樓下，埋著頭，無奈被迫地，聽著同一個主治大夫的那些“陳詞濫調(diào)”：
“你們是中小學(xué)生，大好的光陰，寶貴的青春，不能浪費在耍小聰明上，應(yīng)該好好學(xué)習(xí)！當(dāng)今這個社會，沒有文憑，是活不下去的！逃避是不能解決問題的，躲得了一時，躲得了一世嗎？你們始終要面對現(xiàn)實的！尤其是你，小學(xué)都沒畢業(yè)，掃大街都不要你！要是哪家店肯收留你刷盤子洗碗，都是你祖上積德了！否則，你的下場只有在凜冽的寒風(fēng)中賣菜，或者沿街乞討……”
聽著這些話，怎么感覺哪里有些思似曾相識？
囡囡偷偷笑了一下，立馬被銳利的鷹眼看了出來：
“別以為你學(xué)歷比她高就了不起了！學(xué)，還必須得上下去！至少上到初中畢業(yè)。我對你的要求不高，我不要你考什么重點高中、名牌大學(xué)，但起碼怎么也得把高中學(xué)歷混下來！能上大學(xué)更好……實在考不上，那就只能這樣吧！”
“為什么？！”
囡囡把嘴一撇，幾乎要哭出來了。
“為什么？”
主治醫(yī)生冷笑道：
“為什么還用問我？你都已經(jīng)14歲了，自己不會好好想一想，規(guī)劃規(guī)劃自己的未來嗎？以后這樣愚蠢的問題不許問我，問你自己去！我只能告訴你，再過十年，你還像現(xiàn)在這樣……就算你能把初中學(xué)歷混下來，也比她（指一指我）好不到哪兒去！你不過就是比她多了幾條選擇而已，而且只有選臟活兒累活兒的份兒！等到你身穿藍色的工作衣十二個小時一秒不差地站在流水線旁邊干上整整一年下來也掙不到兩三千工資的時候，別再哭著來問我……”
握在我手里的囡囡的手，由溫暖逐漸變得冰涼……
為了徹底說服我們，這位主治醫(yī)生，真可謂是“煞費苦心”！
她把西角樓里一位23歲，復(fù)讀五年考不上大學(xué)，被迫去服裝城擺地攤賣襪子的女高中生，又找來兩名囡囡在對面樓的鄰居——正考不上研究生發(fā)愁的黃浦姐姐以及整天喊著“寫不出論文畢不了業(yè)啊”的冷鳶姐姐一同叫了出來，讓她們分享著自己如何艱難、如何痛苦的經(jīng)歷……還又是警告，又是假惺惺地，羨慕我們的青春韶華，說我們的條件有多么多么好，我們一定要好好珍惜云云……
復(fù)讀生們講完，囡囡早已經(jīng)不堪重負，渾身戰(zhàn)戰(zhàn)，主治大夫非常滿意！但看見我竟然還不以為然？
多虧我擁有選擇性隱藏意識的能力！或者說，我年齡尚小，對因?qū)W習(xí)產(chǎn)生痛苦而發(fā)狂是間歇性的，時隱時現(xiàn)，時有時無……現(xiàn)在快要被逼得，已經(jīng)能夠揮之自如了……
見我又自閉了，患有嚴(yán)重躁狂的32歲高中大姐姐暴跳如雷地撲向我：
“我看讓你也上服裝城擺幾天地攤賣幾回襪子，冬天不許穿棉衣夏天不許打旱傘！抬起頭來看不見星星不許回家！你的同學(xué)們都來找事，人前人后的罵你，嘲笑你，砸你場子，往你頭上扔紙團，倒垃圾……”
“我看這主意不錯??！我既不想呆在這里，又不想回去上學(xué)，不如早點出去干活，找點事做！我不用擺地攤，我們家就開著一個小賣部！謝謝你的提醒，讓我茅塞頓開！至于被人嘲笑被人罵，扔紙團子倒垃圾那類的事在學(xué)校我早就習(xí)慣了！但是如果在我家的小賣部里，他們還有所忌憚?！?/p>
“沒皮沒臉！死豬不怕開水燙！你已經(jīng)無可救藥了！你就是頭死豬！一頭死豬……”
“冷靜點冷靜點！快！這個病人發(fā)病了！要打人！她的主治大夫呢？快去找主治大夫……”
如果不是理智的黃浦姐姐和冷鳶姐姐拉著，我指定被她揍了！
尤其是那個23歲高中生大姐姐，見到我們，特別是見到我，里面就跟狼見到血一樣，一把摟住我們就哭訴，也不怕嚇著我們。那位大姐姐說她就是在我這般年紀(jì)不好好讀書才有了她的今天，還對囡囡講，本來在她這樣的年紀(jì)趕緊懸崖勒馬亡羊補牢，還能有所挽回……可惜現(xiàn)在什么都晚了！她要我們發(fā)誓好好學(xué)習(xí)，永遠不要落到她這般田地！
看著大姐姐眼睛里的血絲，囡囡嚇得渾身直打顫；我竟還不知死活地說讀書沒有賣襪子好玩！甚至還向她咨詢起了有關(guān)賣襪子的事項……
“賣襪子好玩是吧！我讓你好玩！我讓你好玩……”
大姐姐連踢了我三腳，幸好她的主治大夫及時趕至，拉開了她，不然，我就等著連累囡囡一起挨揍吧！
出了這種事，囡囡直接被嚇了個半死，所以我們被各自的主治醫(yī)生和監(jiān)護人帶著，回到各自的病房。
對不起囡囡，一切都是因為我……并且因為我，以后還要令你受更多的苦！
鐵窗內(nèi)，我們的任何情緒都不被接納，尖叫、哭喊、狂笑、發(fā)呆，都被視作發(fā)病，如果不能及時停下來，就要被加藥，延遲出院時間……
她告訴我姥姥，在我哭鬧時不要訓(xùn)斥和干預(yù)，只需在一旁靜靜地站著，看著……對于我提出的任何無理要求，一律不準(zhǔn)允許，道理只講一遍，不要嘮叨，也不必過分勸說，而是要靜靜地待在一旁，任由我鬧，但就是不為之動容，一定要讓我感覺到一堵無形的墻的存在，而這道墻，是不可逾越的……
很不幸，因為那個發(fā)狂的大姐姐，我受到了驚嚇，因此偶感風(fēng)寒……
這種時候，我的心，最需要安慰，最需要去對面樓，最需要囡囡，黃浦姐姐，冷鳶姐姐……
可我的主治大夫，卻橫在我們中間，將我們無情阻攔！
她不準(zhǔn)我去對面樓找囡囡，道理是：感冒藥與囡囡注射的抗精神藥物不能兼容，而我沒有被注射那種藥物，是可以用感冒藥的，但囡囡不行。因此，不論我如何瘋狂地大哭大鬧，姥姥在她的勸說下，果真變成了一堵人肉做的墻壁，逼得我對姥姥大打出手……
她教訓(xùn)我說，我的姥姥多么辛苦地陪我住院，給我治病，我怎能如此恩將仇報？
我不接她的話，而是沖著她大聲地喊著，囡囡能有今天，都是她害的！
就算是讓我延期兩個星期出院，我也顧不得了！
誰讓她一定要強迫囡囡一定要上完初中？
這種被強迫的痛苦的，只有我最清楚！?。?/p>
本來，囡囡是沒有打針的。
但每一次被訓(xùn)話以后，囡囡都會回到房間大哭大鬧好一陣子，情緒躁狂……
這不是禿子頭頂上的虱子——明擺著嗎？
我天天這樣強迫你，逼你脫掉白大褂，給我到前線當(dāng)女兵去！你愿意嗎？這不是強人所難嗎……
我失去了到對面樓會友的這項特權(quán)，只好等著囡囡被囡囡媽和黃浦姐姐、冷鳶姐姐帶著來我們這邊的注射室里打針時，才得以躡手躡腳、偷偷摸摸地從門縫中拉進與朋友們的距離……
注射室里，醫(yī)用托盤里一整套一整套注射用具擺滿整整一桌，看見護士小姐手中滴著小珍珠兒，寒光閃閃的針頭，膽小的囡囡害怕得跳著腳直哼哼，一把撲進媽媽懷里……
22歲的預(yù)備研究生黃浦姐姐著一身露臍冬裝，為了給囡囡做榜樣，搶先一步走到囡囡身前，鎮(zhèn)定自若地解開皮帶，拉下短裙，接受長長一管子針劑，注射進流線型的古銅色肌膚……
一旁的囡囡終于有了勇氣，她緩緩地掀開白裙，白皙圓潤而富有彈性的肌肉，勇敢地接納來自塑料注射器中所有的藥水！
“真棒！”
25歲的碩士畢業(yè)生冷鳶姐姐拍著囡囡的肩膀，接替了囡囡的位置，將鑲著金邊的淡粉色絨毛裙掀起……
“我不打針——放開我！我要回家……”
這時， 門外傳來一陣鬼哭狼嚎！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始作俑者，是那位“考不上大學(xué)”的23歲高中大姐姐，被其悍母生拉硬拽著，扯入大鐵門，拖進注射室……
高中大姐姐的求生欲極強，一句 “我不打針”貫穿始末……
這個23歲的高中姐姐住在偏僻的西角樓，是個出了名的打針困難戶，在他們樓每天早晚要這樣鬧兩次！今天叫我在這里撞上，可讓我大開眼界了！
“你最好給我老實點！”
那個高中大姐姐打從進來時就沒有停止過掙扎，她大喊大叫著，悍母扒下她的名牌運動衣，扯下短褲：
“吃好穿好供著你，就是給你慣的！看一眼書好像要你命似的……”
“當(dāng)然能要我命！我只要看一眼課本就頭疼得要命！哪個人都23歲了還上高中？”
“哪個人都23歲了還考不上大學(xué)？你還好意思說？你不嫌丟人我還嫌丟人！ 不是頭疼嗎？那就治！治好了頭疼給我接著回去復(fù)讀！要是你這回再落榜，老規(guī)矩！繼續(xù)到服裝城擺地攤賣襪子，一直賣到你考中為止！”
“五年了！都五年了！我已經(jīng)過慣了錦衣玉食的生活，這些名牌是我最后的尊嚴(yán)！你說把我趕到地攤賣襪子就賣襪子，我的同學(xué)們怎么看我？你有沒有考慮過我的感受？”
“就你？還尊嚴(yán)？你不配！考不上大學(xué)就得賣襪子，這就是社會！”
我開始無比同情起了這個大姐姐！
對于這樣殘酷的“精神凌遲”跟被白大褂丟在一邊淚涌如注的冷鳶姐姐相比起來，她心里的痛，一定痛得超過了針打在她身上的疼痛！
所以我終于理解了，為什么當(dāng)我硬要說賣襪子好玩，比上學(xué)有意思時，她要發(fā)那么大的怒了吧！其實，我想我應(yīng)該，找個機會給她道句歉吧……
正在我垂著頭，無比深沉的時候，我的身后，一只有力的大手搭在了我的肩膀上：
“彩霞姐姐？”
我一回頭。
“你是不是在想你的小伙伴了？我理解你。不要難過，還有彩霞姐姐在！”
還是彩霞姐姐通情達理！
“彩霞姐姐，我……想跟那位大姐姐道個歉！”
“姐姐陪你去！”
“大姐姐，對不起！我是真的不知道我的喜好居然是你的痛苦！以后我再也不會跟你提起讓你傷心的事物了。并且我聽你的話，治好病后回到學(xué)校好好學(xué)習(xí)，堅決不走你的老路！”
說來也奇怪，收到了我的道歉，大姐姐的情緒好像瞬間平復(fù)了：
“你還記得我??！還有你記得我！我真的好感動好感動……你不用跟我道歉，應(yīng)該說對不起的人是我！是我總是管理不好情緒，那天還踢了你……”
“沒關(guān)系沒關(guān)系！誰都有情緒失控的時候……”
“你看人家小妹妹多善良！你那樣傷害了人家，人家都不計前嫌，看看！看看……”
“伯母！”
我鼓足勇氣走上前去，跟大姐姐的母親搭上話：
“請您不要再強迫您的女兒賣襪子了，好嗎？她真的很痛苦！”
“你個小小娃娃，管我們家事做啥？你的監(jiān)護人也不管著你，讓你到處亂跑？你主治大夫呢？我要跟他告狀！”
“我就是她的監(jiān)護人，對不起，給您添麻煩了！”
正在我滿臉嚇到慘白的時候，幸好的彩霞姐姐及時出現(xiàn)，拉著我鞠了一躬，然后以極快的速度逃離現(xiàn)場，回到病房……
32歲的彩霞姐姐，安慰著眼淚吧嚓的我：
“別傷心，有姐姐呢！姐姐知道，你是不是非常想念她們？那你就要多喝水，好好修養(yǎng)，按時吃飯多睡覺，爭取早日康復(fù)?？祻?fù)以后，能不能帶姐姐也去認識認識你的朋友？”
我破涕為笑，爽快應(yīng)下，并與彩霞姐姐拉了勾。
我聽了彩霞姐姐的話，果然不出三五天，身體已無大礙。經(jīng)過化驗室一番檢查后，我的主治醫(yī)生笑著宣布恢復(fù)我的交友自由！
我高興得跳了起來，趕緊兌現(xiàn)承諾，乘準(zhǔn)一個放風(fēng)時機拉上彩霞姐姐就去對面的二層小樓去找囡囡黃浦她們……
可千料想萬料想，竟然沒有料想到，我居然被我的主治大夫利用了！真是笑里藏刀??！
原來，她急著恢復(fù)我自由的同時，其實她早就知道，我親口答應(yīng)彩霞姐姐病好后就帶她去見朋友。而，彩霞姐姐受早婚陋習(xí)所害，16歲出嫁，現(xiàn)在已是三個孩子的媽。
像彩霞姐姐這種身份的人，正是她拿來教育我和囡囡的最佳反面教材！
久違的花園里，長廊下，青藤中，我們排排坐，聽彩霞姐姐跟我們大家分享著：
她因為低學(xué)歷，飽嘗過的各種苦難……
一個人帶著三個孩子的她，干過無數(shù)臟活兒，累活……
當(dāng)我們聽著她講怎么樣親自把手伸進茅坑去疏通廁所，囡囡再也無法承受，“哇”地一下，把吃進去的午飯都吐了一地！
這一招也太毒辣了！
“你們心眼兒里那點兒小心思，別以為能瞞的住我！就你們這些不愛上進的中小學(xué)生，你們心里想什么我都知道！”
主治醫(yī)生依然在我耳邊叨叨，我連看都不看她一眼，轉(zhuǎn)身默默離去，簇擁著囡囡、黃浦、冷鳶和彩霞姐姐她們一行當(dāng)中……
往后的日子里，囡囡每天都要打上一針，一連打了兩個多星期，不見囡囡的情緒有好轉(zhuǎn)，卻經(jīng)?？匆娝榭s在床上，揉著腰胯上挨過好幾針的地方，含著淚呻吟……
可是囡囡的情況，怎么也不見好轉(zhuǎn)…… 打針，一直打到我出院的那一天。
我的離開，倒是讓囡囡因此而得福。只要我一走，我的主治大夫自然沒有心思天天做她一個人的思想工作，囡囡的情緒很快也就平穩(wěn)了下來。
針，也不用再打了。
等囡囡出院以后，回臨城之前，就來到我家看我！
我見到她，又是意外，又是開心地，訴盡別離與衷腸……
我?guī)ьI(lǐng)她，參觀我的房間，分享我的照片……
回憶起我們在病房一起畫畫兒的日子，我拿出了彩色畫筆，和她兩人一同畫起畫兒來……
短暫的相聚后，我們互相依依惜別……
她將離開太原，踏上歸往臨城家鄉(xiāng)的道路……
囡囡含淚拉著我的手，與我相約好，等我去臨城她家找她玩兒……
然，天，總不隨人愿。
我們康復(fù)以后，因為都受不了又被“趕鴨子上架”般地送回學(xué)校完成學(xué)業(yè)，囡囡再度舊病復(fù)發(fā)，被帶往石家莊重新就醫(yī)診治……
而我，則被我的奶奶，帶回奶奶家去再度休學(xué)，康復(fù)心理……
并且由現(xiàn)成的“老教師”奶奶，幫助我全面補習(xí)語文和數(shù)學(xué)這兩門大課……
從此后，我與囡囡，就這般徹底分道揚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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