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早，我穿好裝備，去了醫(yī)院。

　　醫(yī)生看著電腦上的報告：“小妹妹，你家人呢？”

　　雖然醫(yī)生露在口罩外的眼睛和眉毛沒有動，但我看出來她口罩微動，應(yīng)該緊抿著唇：“阿姨，您直說。”

　　醫(yī)生撩開我的褲腿，捏了捏：“多久沒法走路了？”

　　“心理原因，快四年了?！?/p>

　　“養(yǎng)護(hù)的不錯，肌肉沒有萎縮，在扎針灸對吧？”

　　“是的，扎了半年多，還是站不起來?！?/p>

　　醫(yī)生白凈干燥的手指在鍵盤上敲打：“這樣，你再去做一個顱腦CT，查查腦部問題?！?/p>

　　“好的，謝謝阿姨。”

　　“小妹妹...”醫(yī)生叫住我，“錢夠嗎？”

　　我搖搖手機：“買下這里都可以?！?/p>

　　醫(yī)生以為我在開玩笑，她笑了笑，揮揮手：“快去吧?！?/p>

新的報告出來了。

　　醫(yī)生口罩下的表情看不見，但蹙起又突然伸展的眉毛預(yù)示情況不太樂觀，她出去了很久，半個小時，回來后她再次問道：“小妹妹，你的家人很忙嗎？”

　　我沒回答，從輪椅下拿出之前做過的檢查，最近的日期是在我來這兒前一星期：“阿姨，你看看這個？”

膠片灰灰白白，看不懂。

有個世界的任務(wù)是完成神醫(yī)后繼有人的心愿，跟著她學(xué)了幾十年的醫(yī)，又手把手教會了我收的小孩，草藥經(jīng)絡(luò)我都認(rèn)得，但西醫(yī)方面，我還真不明白，也試著學(xué)過，一碰就頭疼，再者也不是任務(wù)的必需品，也就算了。

醫(yī)生看到膠片下的日期，再次起身，又是半小時，再次面對我時她深呼吸：“小妹妹...”

　　結(jié)合身體最近的異樣，我心中有了大概：“阿姨直接告訴我結(jié)果吧，沒事。”

　　“你的家長呢？”

　　“走了?！?/p>

　　醫(yī)生愣住了：“所有？”

　　“嗯?！?/p>

　　江邢廷去國外談生意，秦知送唐序第上學(xué)，確實都走了。

　　醫(yī)生面露不忍，嘆了口氣，用淺顯易懂的方式告訴我結(jié)果：“你的腦子里長了一個小東西，初步考慮是這個小東西壓迫神經(jīng)，導(dǎo)致你無法行走?！?/p>

　　“是惡性的嗎？”

　　“什么？”

　　“腫瘤是惡性的嗎？”

“目前看起來邊界清晰，初步考慮是良性，但具體的需要活檢才能確定...”

我聽懂了，活檢，必須要開顱。

算了吧，我怕全麻后說出什么語出驚人的話，把我送研究所。

　　“阿姨，我之前的報告里有腫瘤嗎？”

　　醫(yī)生搖頭。

　　唉，果然，我能重生在這兒，大概是捏爆系統(tǒng)時碰上了一絲世界意識，將我?guī)磉@里，我的到來改變了一些事，小世界無法應(yīng)對產(chǎn)生的蝴蝶效應(yīng)，所以選擇鏟除我這個災(zāi)禍源頭。

　　“阿姨，我還有多長時間？”

　　醫(yī)生還是搖頭：“說不準(zhǔn)?！彼龑蟾孢f給我，一并交給我一張名片，“這是我老師，顱內(nèi)腫瘤專家，他現(xiàn)在有個課題已經(jīng)進(jìn)入臨床實驗了，還有一個免費名額，若是愿意，你可以聯(lián)系他?！?/p>

我接過名片：“謝謝阿姨，阿姨再見?！?/p>

我走上天臺，醫(yī)院的空氣混合著消毒水的味道，說不清的咸腥味兒，樓下救護(hù)車進(jìn)進(jìn)出出，匆匆的人們，或失聲痛哭，或雙手作揖小聲祈求老天，或輕撫小腹走路小心翼翼，或爭執(zhí)絕癥沒有繼續(xù)治下去的必要，到時候人財兩空，或神情麻木站在天臺的邊緣...

我走過去：“風(fēng)景好嗎？”

男生腦袋微微朝我這邊側(cè)過來：“還好，風(fēng)有點大?！?/p>

圍墻剛好比我眼睛矮那么一點點，我試著爬上去，奈何實在不方便，我拍了拍男生：“拉我一把。”

“不?！?/p>

男生果斷拒絕。

“為啥？”

“危險。”

“你坐得就行，我坐就危險？別小瞧人好嗎？”

我爬不上去，干脆雙手搭在墻上，墊腳。

沉默良久，我問道：“你看的風(fēng)景，是不是與我不太一樣？”

“你看到的，有什么？”

“城市，高聳的樓房，灰蒙蒙的晴天，沒了?！蔽姨ь^看向男生，“你呢？”

“人，很多很多的人，數(shù)不清的人，痛苦絕望的人?！?/p>

“好無聊。”

“的確無聊?！?/p>

“你看多久了？”

“兩三個小時吧?！?/p>

“這么無聊，你還看這么久？”

“我在想一件事，想不通?！?/p>

“說說唄，說不定我可以幫你。”

“錢，到底有什么用？”

“那可多了去了。”我數(shù)著手指頭，“可以買吃買穿，買開心，最最重要的，可以買命?！?/p>

男生終于看向我：“我有艾滋，從有記憶時就有。”

“坐這么高，想感冒？”

“嗯?！?/p>

“哦，那當(dāng)我沒說。”我聳聳肩，“可能，買平安吧。”

“平安？”

我打了個噴嚏：“有點冷，走了，拜?！?/p>

才出電梯，聽到一聲巨響。

“快來人，有人跳樓了！”

我沒去圍觀，往出口走時，一個滿頭灰發(fā)的女人提著在一元自做菜館、精心制作的美食與我擦肩而過。

明明周圍嘈雜紛紛，我清晰聽到飯盒落地聲，以及一聲凄慘的嘶吼。

“平安！我的平安??！”

　　我剛躺進(jìn)被窩，視頻電話響了。

　　“媽媽！”

　　對面的江邢廷聽到我的聲音，笑開了花：“念念有沒有乖乖吃飯睡覺？”

　　“我每天可乖啦，秦知說什么我做什么?！?/p>

　　“是嗎，明天媽媽就回來啦，有好多禮物喲?！?/p>

　　“謝謝媽媽！”

　　時間一晃而過，兩年過去，唐序第期間跳了一級，現(xiàn)在初三。

　　十一歲的初三生，我還真有想過送唐序第去少年班。

　　明天出中考成績，竄個子的少年志得意滿蹲在我身前，捏腿：“我中考全省第一，有獎勵嗎？”

　　今年的中考很難，能按唐序第的能力，考個市第一已經(jīng)夠可以的了，還想省狀元，說什么大話呢，我捏著唐序第臉蛋：“膽子肥了，敢跟我提條件？這不是應(yīng)該的嗎?！?/p>

　　唐序第抱著我的手捧在她心口：“不多，若是第一，你陪我去郊游？”

　　我想了想，勉強答應(yīng)：“可以。”

唐序第欣喜若狂，飛叉叉跑出去和秦知準(zhǔn)備野餐要用的東西。

　　查分時間快到了，唐序第幾乎是守在電腦面前，幾臺電腦同時運作，網(wǎng)速提到最快，第一時間查到成績，總分八百五，唐序第考了......

　　“八百四十八！全省排名第一！”

唐序第騰地沖到我面前，雙手張開，躍躍欲試：“八百四十八！姐姐你會作為我的家長接受記者采訪嗎？”

　　我坐在輪椅上環(huán)抱雙臂：“還有兩分，扣哪了？”

唐序第一下子垮了，蹲下抱住我的雙腿，下巴墊在我膝蓋上歪頭看我：“我是第一欸。”

陽光，躍躍欲試，毫不掩飾內(nèi)心的小朋狗，養(yǎng)成這樣，真不容易。

我打開懷抱，唐序第原地蹦起，如往常般撲進(jìn)我的懷里。

我拍拍唐序第的背，厚實不少：“重得很。”

“說明我長得好，才有足夠的力氣抱起你！”

說完，唐序第打橫抱起我，轉(zhuǎn)圈兒。

失重感迫使我摟住唐序第脖子：“慢點，摔了我畢業(yè)旅行泡湯。”

唐序第猛的停下，我的牙齒磕上她的下巴，軟肉墊了下，口中血腥味彌漫，唐序第原本雀躍，顧不得下巴的疼痛立即將我放回輪椅，扳開我的嘴巴。

血流得有點兇，明明不大個口子，流了半小時還沒止住血，拗不過秦知和唐序第，去了醫(yī)院輸了止血藥才好上許多。

秦知拿著報告單回到病床，臉色不太好。

我伸手去拿，秦知閃開不給。

我瞪大眼睛，再次伸出手，眼神示意，自己放到我手中。

秦知退后一步，搖頭，還將手背到身后。

喲呵，秦知啥時候會違背我命令了。

不給我是吧，我自有辦法。

“唐序第，去拿?！?/p>

唐序第在我說話的時候瞬間沖向秦知，秦知一時不察，真被唐序第奪了手中的報告單。

“姐姐，我搶到啦！”

唐序第邀功似的跑到我面前，我接過報告單順勢揉亂唐序第的短發(fā)：“嗯，乖?！?/p>

血小板，好低啊。

差點低過危急值。

唐序第腦袋湊過來：“有問題嗎？”

我推開她的腦袋：“遠(yuǎn)點，擋我呼吸了?！?/p>

“哦?！?/p>

“去買點甜的，我想吃?！?/p>

“好?！?/p>

唐序第蹦蹦跳跳出去了。

“多久了?！?/p>

秦知推著我去了天臺，確認(rèn)無人后率先開口：“你知道自己生病，多久了。”

“不久?！憋w機劃過夜空，我想了想，“兩年多吧?！?/p>

“為什么不告訴我們?！?/p>

“救不回來，還不如珍惜眼前的時光?！?/p>

我感受到輪椅稍微移動，秦知松手了，他的聲音從我耳側(cè)傳來：“你是不是，就算借助外骨骼也走不動路了。”

“是?！?/p>

秦知回想起最近幾個月，每次進(jìn)江秊昑房間叫她時，她總是在睡覺：“你是不是發(fā)現(xiàn)身體出現(xiàn)異樣，越來越嗜睡，為了不讓我們擔(dān)心，所以，才借口進(jìn)房間打游戲？”

“是?！?/p>

秦知膝行至我面前，寬大的手掌捏捏我的臉頰：“你瘦了，是什么問題?！?/p>

“醫(yī)生說，我的腦子里長了東西?！鼻刂壑行切腔^，一閃一閃的，我不敢與他對視，“發(fā)現(xiàn)嗜睡開始，我去復(fù)查過，大了許多，已經(jīng)沒有開顱的必要?！?/p>

“江總知道嗎？”

我搖頭：“不敢。”

秦知猛地將我抱進(jìn)懷里：“我知道，其實我們一直都知道你不是以前那個江秊昑...”

我的心一緊，果然是假的嗎。

“但是，你是江秊昑，從未來而來的江秊昑，你的害怕恐懼，我和江總都知道，你一定是受了很多很多的委屈，才變成初見時那樣，所以，我和江總...”

我打斷秦知的話：“我知道了，沒事，我知道了。”

秦知松開我：“本來這些話應(yīng)該江總自己跟你說的，可是，我怕，江總現(xiàn)在非常非常忙，也非常非常危險，請允許我自私一次，不告訴她你的真實情況?！?/p>

“沒事，我知道?！?/p>

“能不能再等等，等江總回來？好不好？”

“我知道?！蔽也粮汕刂难蹨I，“你知道，我從來不說謊，所以，我盡量，好不好？”

“好?！?/p>

第一次，秦知在我面前失態(tài)。

【姐姐，你去哪了？】

我沒有回答唐序第的問題：【想去哪玩？】

　　【然弋山！】

　　我拍了張雙腿的照片：【別想我爬哈?！?/p>

【有纜車！】

我在床上躺了三天，江邢廷發(fā)消息說，她明天回來。

秦知通知唐序第收拾東西，我的身體狀況不允許，定了個不算太高的地方，沒坐成纜車唐序第還有點小情緒，秦知開車?yán)@著環(huán)山公路到達(dá)半山腰，選了個風(fēng)景秀麗的位置放我倆下車，回去接江邢廷。

唐序第布置好野餐墊，扶著我小心翼翼坐下。

　　這幾年沒怎么管腦袋里的東西，該吃飯吃飯，該扎針扎針，偶有會有一瞬的暈乎，怕摔倒，我現(xiàn)在很少穿機械外骨骼，今天拗不過秦知，穿上了。

　　我很慶幸，穿了全套機械外骨骼。

　　地震來臨時我第一時間撲向唐序第，落下的山石樹枝很硬，戳得我生疼。

　　后背逐漸濕潤。

　　唐序第很慌，躺在我身下不敢碰我半分：“姐姐...”

我笑著，肺里的血順著破損的食道溢出，滴在她眼角：”沒事，我睡一覺就好了，記得...我們的協(xié)議...麻煩你轉(zhuǎn)告媽媽，對不起，還有，我愛她?！?/p>

“還有...秦知，讓他別...干守著了，要主動，才會有結(jié)果...我不就...是結(jié)果嗎...”

唐序第的眼淚混合著我的鮮血，血淚劃過她的眼尾。

“不哭...我最怕哭了...”

我閉上眼睛。

姐姐啊，你怎么忘了留句話給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