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安城的雨來得急,也來得兇。
烏云壓城,雷聲悶在厚重的天幕里,像一頭困獸的低吼。刑部密探裴九章勒馬停在國子監(jiān)西側(cè)的窄巷前,雨水順著他的斗笠邊緣淌下,在青石板上砸出細碎的水花。巷子深處,幾個衙役舉著火把,火光在雨中搖曳,照出一具仰面躺著的尸體。
尸體周圍泛著詭異的幽綠色熒光,仿佛腐草間飄蕩的鬼火。
裴九章翻身下馬,靴底踩進積水里,濺起一片泥濘。他蹲下身,指尖撥開死者黏在臉上的濕發(fā),露出一張青白腫脹的臉——國子監(jiān)博士陳明遠,三日前還在太學(xué)講《春秋》,如今卻成了一具泛著熒光的尸首。
“《洗冤錄》載,人死三日方現(xiàn)尸綠?!币坏狼謇涞穆曇魪纳砗髠鱽怼?
裴九章側(cè)目,見仵作蘇九微已蹲在尸身旁,素白的手套撥開死者衣襟,露出胸膛上斑駁的苔蘚狀痕跡。她指尖的銀簪輕輕一挑,翻起一小塊皮膚,底下竟?jié)B出淡綠色的汁液。
“這人才斷氣兩個時辰,苔蘚倒長得比亂葬崗還茂盛?!彼吐暤溃曇衾飵е唤z不易察覺的異樣。
裴九章瞇起眼,目光落在死者左手——小指齊根而斷,切口平整如刀削。他袖中的手指微微收緊,刑部密檔里某頁燙金的卷宗仿佛在記憶里灼燒起來。
二十年前,太子伴讀失蹤時,也是這樣的斷指。
雨勢漸小,衙役們將尸體抬上木板,蘇九微卻忽然按住死者的靴子。
“鞋底有東西。”
她指尖一挑,從濕透的靴底夾層里抽出一塊青銅殘片,不過拇指大小,邊緣參差,像是從某件器物上硬生生掰下來的。裴九章接過,借著火光細看,殘片上陰刻著半個“非”字,斷裂處隱約可見下一筆的起勢。
“非攻?”他低聲念出,眉頭微皺。
墨家學(xué)說早已式微,這殘片上的銘文卻嶄新如初,毫無銅銹。
“不是陪葬品?!碧K九微忽然道,“這斷口是新的,死后才被人塞進去?!?
裴九章抬眼,正對上她的目光。蘇九微生得清秀,可那雙眼睛卻黑得深不見底,像一口古井,映不出半點情緒。
就在這時,刑部侍郎李景明撐著傘踏入巷中,官袍下擺已被雨水浸透。他目光掃過尸體,在斷指處頓了頓,隨即從袖中摸出一方羅盤,銅針無風(fēng)自動,瘋狂旋轉(zhuǎn)。
“裴大人。”李景明聲音低沉,“這案子,恐怕不止一條人命。”
驗尸暫告段落,裴九章獨自回到刑部案牘庫,翻出二十年前的舊檔。
燭火搖曳,他指尖劃過泛黃的紙頁,停在一幅畫像上——太子伴讀林昭,失蹤于天佑十七年,左手小指亦被斬斷,尸骨至今未尋。
太巧了。
他合上冊子,袖中忽然一燙——那塊青銅殘片竟隱隱發(fā)熱。他猛地攤開掌心,殘片上的銘文在燭光下泛出暗紅色,像是被血浸透后又干涸的痕跡。
門外傳來極輕的腳步聲。
裴九章迅速將殘片藏入袖中,抬頭時,蘇九微正站在門邊,手里捧著一碗熱茶。
“大人熬夜傷神?!彼龑⒉璞K放在案上,目光掃過他手邊的卷宗,又很快移開。
裴九章端起茶,熱氣氤氳間,他忽然注意到蘇九微左手手腕內(nèi)側(cè)有一道極淺的疤痕,形如半枚殘月。
——墨家暗衛(wèi)的標(biāo)記。
他不動聲色地飲了口茶,卻在茶香中嗅到一絲極淡的檀香,與陳明遠尸體上殘留的氣息如出一轍。
蘇九微轉(zhuǎn)身欲走,裴九章忽然開口:
“蘇仵作?!?
她駐足。
“你驗尸前,為何要誦往生咒?”
燭火噼啪一響,蘇九微的背影微微一僵,隨即平靜答道:
“家學(xué)如此?!?
裴九章盯著她的背影,直到消失在長廊盡頭。
窗外,雨又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