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小城的海風(fēng)帶著咸澀的味道，卷著細沙撲在民宿的木窗上。江淮安推開吱呀作響的木門，看見沈卿延正蹲在院子里擦那臺舊相機，夕陽把他的影子拉得老長，落在爬滿牽牛花的院墻上。

“卿延，過來嘗嘗剛煮的椰奶清補涼。”他晃了晃手里的陶碗，冰塊撞在碗沿發(fā)出清脆的響。

沈卿延抬頭笑了，指尖還沾著相機鏡頭上的灰塵。這是他們到小城的第七天，他終于把那臺被遺忘在行李箱角落的海鷗相機擦得锃亮，鏡頭里映著江淮安系著藍布圍裙的模樣——比起西裝革履的沈總，此刻蹲在灶臺前研究糖水配方的男人，才更像他心底最柔軟的輪廓。

“你昨天寫的那段小說，”沈卿延接過碗，勺子攪著碗里的西米露，“主角在燈塔下聽見海妖歌聲的情節(jié)，是不是……”

“是不是像我們在醫(yī)院的那個晚上？”江淮安忽然打斷他，指尖蹭掉他嘴角沾到的椰絲，“你說聽見我在喊你的名字，其實是幻聽吧？”

沈卿延的動作頓了頓。三年前那場車禍后，江淮安在重癥監(jiān)護室昏迷了三個月，他每天守在床邊，握著他纏著紗布的手，總覺得能聽見他在說“卿延，別害怕”。后來醫(yī)生說那是過度疲勞導(dǎo)致的幻聽，可此刻看著眼前人帶笑的眼睛，他忽然覺得，有些聲音未必需要耳朵聽見，而是藏在心跳里的共振。

“明天去燈塔吧。”沈卿延忽然說，指腹摩挲著相機鏡頭，“你說過，那里的日落能把海面染成橘子汽水的顏色?！?/p>

江淮安剛要點頭，院外忽然傳來摩托車的轟鳴。穿花襯衫的本地青年停在木門前，車筐里顛著個牛皮紙袋：“江先生，鎮(zhèn)上郵局的信！說是從北城寄來的?！?/p>

牛皮紙袋上印著沈家老宅的燙金紋章，封口處的火漆印還帶著暗紅的裂紋。江淮安指尖一顫，忽然想起臨走前陳默發(fā)來的那條消息——“老太太說……她后悔了”。

沈卿延的目光落在信封上，喉結(jié)滾動了一下，卻只是伸手替江淮安接過袋子：“阿明，謝了，明天來店里喝冰美式?！?/p>

等摩托車的聲音消失在石子路上，江淮安才發(fā)現(xiàn)沈卿延捏著信封的指節(jié)泛白。他忽然想起在沈家老宅的最后一晚，沈老太太倚在窗邊的身影，銀發(fā)在夜風(fēng)里飄著，像片即將凋零的雪。

“拆開看看吧?！苯窗草p輕握住他的手，“無論是什么，我們一起看?！?/p>

信封里掉出兩張紙。第一張是泛黃的病歷單，落款日期是1998年3月15日，診斷欄里寫著“肝癌晚期”，患者姓名欄里，“沈明修”三個字被水暈開，像滴未干的淚。

沈卿延猛地怔住。沈明修是他父親的名字，那個在他十歲那年死于車禍的男人。他忽然想起沈老太太曾說過“你父親是因為愛上不該愛的人被設(shè)計”，卻從沒提過肝癌——原來所謂的“車禍”，不過是沈家為了掩蓋遺傳病而編造的謊言。

第二張是封信，信紙邊緣帶著被淚水洇過的褶皺，字跡顫抖得幾乎辨認不清：“延兒，當你看到這封信時，媽媽或許已經(jīng)去見你爸爸了。當年我逼他和林氏聯(lián)姻，不是因為利益，是因為沈家的遺傳病……醫(yī)生說，若情緒劇烈波動，病癥會加速惡化。媽媽知道你怨我，可媽媽怕啊，怕你像你爸爸一樣，被‘愛’拖進深淵……”

信紙在沈卿延指尖簌簌發(fā)抖。他忽然想起父親臨終前那晚，曾抱著他坐在花園里，說“延兒以后要做個勇敢的人”，那時他不懂，現(xiàn)在才明白，父親說的“勇敢”，是哪怕知道結(jié)局慘烈，也要握住愛的溫度。

“卿延？”江淮安看見他眼里翻涌的淚，忽然想起他們在咖啡店的那個下午，沈卿延摸著他掌心的繭說“以后我的人生只屬于你”。此刻海風(fēng)掀起他額前的碎發(fā)，他忽然蹲下身，把臉埋進沈卿延的頸窩，“你知道嗎？你父親說的勇敢，不是對抗傷害，而是讓傷害成為懂得愛的理由?！?/p>

沈卿延忽然笑了，笑聲里帶著釋然的顫抖。他抱緊懷里的人，聞著他身上淡淡的咖啡香——這是沈家老宅永遠不會有的味道，帶著人間煙火的暖，把他從二十多年的冰窟里撈出來，曬在南方小城的太陽下。

當晚，沈卿延在民宿的木桌上鋪開信紙。江淮安倚在床頭，看他握著鋼筆的手從最初的顫抖漸漸平穩(wěn)，月光透過半扇窗灑在他背上，把“致母親”三個字映得發(fā)亮。

“我終于明白您當年的恐懼，”沈卿延的聲音混著筆尖劃過紙張的沙沙聲，“但恐懼不該成為愛的牢籠。爸爸臨走前讓我‘做個勇敢的人’，現(xiàn)在我懂了，勇敢不是不受傷，而是哪怕知道會受傷，也愿意為了值得的人，把心門重新打開?！?/p>

江淮安忽然想起自己寫過的小說，主角在經(jīng)歷背叛后，最終在燈塔下學(xué)會與過去和解。此刻窗外的海浪聲漸響，他看見沈卿延筆尖頓在“我愛您”三個字上，月光在他睫毛上凝成細碎的光——這或許就是“故城余夢”的意義，不是忘記傷痛，而是讓傷痛在愛里，長出新的枝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