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雨季的霉味滲進教室每個角落,我數(shù)著墻上蜿蜒的水痕,直到第三十七滴砸在課本扉頁上。后排傳來嗤笑,潮濕的紙團精準砸中后頸,沾著半塊嚼過的橘子軟糖。
“林橙,幫我撿一下?!碧K橘的聲音裹著薄荷糖的涼意。我彎腰時看見她擦著酒紅色指甲油的指尖,正慢條斯理轉(zhuǎn)著鋼筆。那些總跟在她身后的女生突然哄笑起來,我這才發(fā)現(xiàn)課桌下粘著塊腐爛的橙子皮,汁水順著木縫滴在帆布鞋上。
這是本月第七次“意外”。當我在女廁隔間發(fā)現(xiàn)自己書包里的課本被泡得發(fā)脹時,終于在水漬里認出蘇橘龍飛鳳舞的簽名。暮色漫進走廊,我攥著滴水的書本撞進準備離校的人群,蘇橘倚在消防栓旁,橘色挑染的發(fā)梢掃過珍珠耳釘:“真可憐,要不要我借你吹風機?”
她身后的跟班們笑作一團。我盯著她耳尖晃動的珍珠,突然想起三天前午休,我在頂樓晾曬被她們淋濕的校服,轉(zhuǎn)身撞見她獨自抽煙的背影。夕陽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長,和晾衣繩上的水漬融成模糊的色塊。
暴雨突至的傍晚,我在空蕩的教室整理被撕碎的筆記。雷聲碾過云層時,蘇橘踩著滿地狼藉走進來,黑色傘尖滴落的水在地面綻開深色花瓣?!盀槭裁床环纯??”她突然掐滅煙頭,火星濺在我攤開的作業(yè)本上,“像條搖尾乞憐的流浪狗?!?/p>
我望著她被雨霧洇濕的睫毛,想起上周她把我堵在儲物柜前,掌摑我的力道震得耳膜生疼,卻在松手時突然用拇指摩挲我發(fā)燙的臉頰:“我在扇她巴掌時,也覺得她的眼睛特別美?!贝丝趟南闼熘鵁熚稉涿娑鴣?,我聽見自己沙啞的聲音:“你覺得痛苦能用來比較嗎?”
蘇橘的瞳孔驟然收縮。窗外的閃電照亮她脖頸處猙獰的燙傷疤痕,像條扭曲的橙紅色藤蔓。她突然扯開校服領(lǐng)口,猙獰的傷疤在蒼白皮膚下泛著詭異的光:“你所承受的痛苦,不及我的萬分之一?!?/p>
雨聲吞沒了她的后半句話。我看見她顫抖著點燃另一支煙,火苗明明滅滅間,我想起昨天值日生在垃圾桶里發(fā)現(xiàn)的撕碎的診斷書——“邊緣性人格障礙”幾個字被水浸得模糊。
那天之后,霸凌變成了某種隱秘的游戲。蘇橘會在晨讀時把發(fā)繩系在我辮子上,卻在旁人注意到時立刻扯斷;她故意在體育課上撞掉我手里的接力棒,又在我摔進泥地時突然伸手拽住我的手腕。她指尖的溫度透過潮濕的校服滲進來,像塊燒紅的鐵烙在皮膚上。
秋分那天,我在頂樓發(fā)現(xiàn)了她藏起來的鐵盒。褪色的照片里,穿白裙的小女孩蜷縮在醫(yī)院走廊,脖頸處的繃帶滲出暗紅血跡。鐵盒底層壓著張字條,歪歪扭扭的字跡被淚水暈開:“他們說我是怪物,可明明是媽媽先把熱湯潑在我身上的?!?/p>
身后傳來腳步聲。蘇橘倚著生銹的鐵門,睫毛上凝著細小的水珠:“偷看別人的秘密很有趣?”她晃了晃手里的美工刀,刀刃映出我們扭曲的倒影,“要不要試試,把這些傷疤都割開?”
我沒有后退。當冰涼的刀鋒貼上臉頰時,我清楚看見她眼底翻涌的恐懼與渴望。雷聲在云層深處轟鳴,雨水突然兜頭澆下,蘇橘的刀“當啷”墜地,她的指甲深深掐進我肩膀:“為什么不躲?為什么不恨我?”
我在傾盆大雨里抱住她劇烈顫抖的身體,聞見她發(fā)間殘留的橙花香。她的嗚咽混著雨聲砸在我肩頭,滾燙的淚水灼傷皮膚。原來我們都是困在雨里的人,只不過她選擇用尖刺保護自己,而我習慣了沉默地潰爛。
初雪那天,蘇橘轉(zhuǎn)學了。她留在我課桌里的橘子糖已經(jīng)融化,黏著張字條:“你眼睛里有我從未見過的光?!蔽彝巴饧婏w的雪花,突然想起她曾說過,橙是最接近太陽的顏色,卻也是最容易腐爛的水果。
后來我在整理舊物時,發(fā)現(xiàn)鐵盒里多了張合影。照片上的我們穿著濕透的校服,蘇橘的手別扭地搭在我肩上,嘴角卻破天荒地揚起微小的弧度。背后的天空裂開道閃電,將兩個人的影子燒成永恒的琥珀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