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塞·巴登在他短短二十一歲的生涯里就曾兩次淪落于瀕死處境，而其中每次意識全面崩盤，最絕望無助的時刻都與那人脫不了干系——

年紀(jì)輕輕就聲名顯赫的執(zhí)捕者，巴登家族最忠心耿耿的教導(dǎo)員，他此生唯一的老師，凱文·阿尤索。

兩人的相遇起于一場夜雪，彼時素白飛揚(yáng)，喚出徹夜苦寒，薄幕低垂，掩住滿席群星。

黑暗，冷，痛……何塞·巴登無法對那個十二歲的夜晚有太多具體的記憶，深紅色的血痕沾染了大半個臉龐，連同視線都模糊，唯一清晰的觸覺就是生命正一點點地不可阻擋地流失，同他渺茫的希望一般。

不知被丟在這里有了多久，他混沌地思考，但可以肯定的是父母絕對不能在天亮之前找到他了，仇家的策略相當(dāng)精明，幾乎將所有人都蒙混過關(guān)，包括幾時辰前天真地盛裝打扮興致勃勃準(zhǔn)備參加朋友生日宴的自己。

地面上閃著銀白，何塞·巴登偏頭望去，僵硬的思緒竟一時停滯到他前日親手堆砌的雪人，于清晨緩緩消融——潔白的幼小的無可奈何的，只不過那由雪誕起的生命是被太陽召回，而他則要在冰涼的夜晚被劇烈疼痛燒灼至死了。

雪花撲朔，在寂靜的夜里甚至有些吵鬧，快點結(jié)束吧……何塞·巴登近乎焦躁起來，有誰會在這么冷的天無所事事到來山林閑逛呢？一股微妙的憤怒錘擊心緒，他扯起嘴角想嘲笑自己的狼狽不堪，卻旋即驚恐地發(fā)覺自己甚至連微笑的勇氣和能力都喪失了。

強(qiáng)烈的不甘沖擊著每一處血液，意識陷入消沉，徒留唯一的執(zhí)念——

如果能讓他活下去……

身體順從越發(fā)濃厚的困意，他合上眼眸，豹耳低垂，遲鈍的思維未能注意到遠(yuǎn)處一點黑影閃爍。

一股突如其來的暖意觸碰進(jìn)四肢。

也許是驚喜來得太出乎意料，他整個身心都劇烈震顫著渴求這瞬希望，努力睜開眼想看見來者是誰，卻在下一刻悲哀地察覺到那點熱度極快地像蛇一樣流失了。

不……為什么？被吊起的所有激動都化為痛苦和憤怒，叫囂著搗碎理智。……海市蜃樓？還是發(fā)現(xiàn)他身上嚴(yán)重可怖的傷勢就收手？幾乎被這突然出現(xiàn)又消失的希望壓垮，何塞·巴登簡直要恨起眼前人，不打算救就痛快點讓他直接去死可以嗎，又為何居高臨下地施舍點希望再將其拖入絕望的深淵。

然而回饋給他滿腔怒火的是一只溫?zé)岬氖终疲糁鴮邮痔讚崦~頭，帶給主人一點粗糙的真真切切被觸碰的實感。

那人脫下外套披在他身上，簡單處理不斷滲出血的傷口后便利落地將他整個人都抱起，緊貼著胸口往外走。長久凍僵的身體突然擁有熱源的感覺實在太過幸福，何塞·巴登簡直頭腦發(fā)昏起來，所有浸泡了水般的觸覺唯一能清晰感知的只剩耳側(cè)不斷振動的心跳聲——如此深刻的幾乎像敲擊著他靈魂一樣留下洗不去的印痕?；秀敝g幾個字句鉆入耳內(nèi)：

“別怕，有我在?！?/p>

還有些低啞卻尚青澀年輕的聲音，他想，先前所有痛苦都在此刻被喜悅灌滿，迎來久違的安寧，意識滑入黑暗，墜入長眠。

至于這次綁架的人員被全部收拾干凈，而嗅覺極其敏銳，唯一一個成功救下受害者的人——凱文·阿尤索一躍升職為巴登家族最年輕的執(zhí)捕者并因此榮幸成為人們茶余飯后津津樂道的話題，對于何塞·巴登來說都是后話了。此刻，在他剛剛醒來，甚至連身上的傷都未痊愈，最渴望難耐的事卻是見到昏迷前那個刻骨銘心的人。

“咚……”

凱文·阿尤索辦公室的寧靜被一陣清脆的敲門聲打破。

“請進(jìn)。”

何塞·巴登一手握著門把，竟莫名因這聲音緊張起來。還是那么溫和……他想，記憶里救命恩人那句寬慰又浮現(xiàn)，與如今情景黏連交融。

門緩緩?fù)崎_，凱文·阿尤索循聲看去，在發(fā)現(xiàn)來者身份時訝異地挑眉，隨后輕笑：“醒了，身體可還好？”

天哪……男孩微微吞了吞口水，一時沒能說出話來，好年輕……他之前沒料到救命恩人竟是個二十來歲的青年，更想不到在如此青澀稚嫩的年齡這個人就顯現(xiàn)出一派沉穩(wěn)老練的模樣——深黑色的緊身制服順帖地勾勒男人勁瘦的腰部曲線，與皮革手套一同嚴(yán)絲合縫地掩蓋所有可能顯露的痕跡，佩戴的牛仔帽檐上鑲有暗金色細(xì)紋，其獨特的圖標(biāo)昭示著此人身份的不同凡響。

當(dāng)然，最令他印象深刻的還是那雙鎏金色眼眸，明明主人如此親切地笑著，那火一般熾熱的顏色卻平靜得沒有一絲波瀾。……它在審視著他，何塞·巴登對上這瞳孔，肯定心中的猜測。

這自然很正常，像凱文·阿尤索這樣每天徘徊于生死線，接手的任務(wù)無不例外都是給腦袋抵上一顆子彈的人，對周圍保持高程度警戒是再不過理所當(dāng)然的事?？墒?，何塞·巴登這么想著，心中卻仍有些堵塞，他還是太過年輕，剛從地府撿來一條命，連幾日前遭遇朋友背叛的痛苦都未能消化完全，父母給予他的關(guān)心卻是少之又少。

于是一份不能滿足的，難以言說的空虛感催促他開口，踏步，向前抓住眼前的年長者，他的救命稻草，瀕死時唯一能清晰感知的依靠：

“我恢復(fù)得很快!……前幾日，謝謝您?！?/p>

凱文·阿尤索聽后很是友好地回贈給尚在忐忑不安的男孩一個肯定的笑容：“不用謝，誰在那種情況都會這么做的，更何況這也是我的職責(zé)所在?！彼酒鹕恚げ阶叩胶稳ぐ偷敲媲?，彎腰撫摸男孩的頭發(fā)，打趣道，“你好像很緊張？怎么，我很可怕嗎？”

“當(dāng)然不是!”嘴巴比腦子先一步吐出否認(rèn)的話，何塞·巴登臉頰紅得發(fā)燙，他簡直不敢抬頭直視男人的目光，垂下眼眸，深切感受到全身的血液都因這片刻接觸而雀躍沸騰。也許是情緒波動太激烈，連額頭上之前留下的傷痕都隱隱作痛。

深吸口氣勉強(qiáng)平靜心中躁動，何塞·巴登遞出他一直握在手心的東西——一塊晶瑩剔透的玉佩，淡青色表面閃露溫潤的光澤。

“請您收下它，作為護(hù)身符……”希望能保佑你不受傷害……何塞·巴登咽下最后的句子，仍然沒有看向那人的眼睛，莫名的恐慌灼燒著他：這件禮物是合適的嗎？他是否會認(rèn)為它太過幼稚繼而嘲笑自己的不切實際——可是，畢竟沒有人來告訴他應(yīng)該怎樣做，父母早就將一切恩怨糾葛處理完善，凱文·阿尤索先生也已得到豐厚的報酬。除此之外，有誰會在意一個尚不成熟的孩子那一點感激的心意呢？

“……抱歉，我還是不收下了。”男人嘆了口氣，蹲下身認(rèn)真地看向他。

完了……何塞·巴登差點沒轉(zhuǎn)身逃走，被拒絕的苦澀又添上令人臉紅的羞恥感，他哀悼自己如此失敗的同時甚至疑惑到底是什么支撐他繼續(xù)站在這里——為什么腳下不能憑空出現(xiàn)一條地縫供他容身呢？

然而，凱文·阿尤索忽地一下笑出來，他接過項鏈，仔細(xì)捻起兩端將它系在男孩脖子上。

“別忘了先將自己保護(hù)好，何塞?！?/p>

帶著笑意的低吟在耳側(cè)綿延，溫?zé)岬氖终撇吝^脖頸，引起一陣電流般細(xì)密的酥麻。溫涼的玉石垂于胸口，卻無法平靜主人發(fā)燙的溫度。何塞·巴登繃緊身體，努力運(yùn)轉(zhuǎn)自己因這突如其來的舉動而宕機(jī)的大腦，最后非常清醒絕望地認(rèn)識到他徹底淪陷了，一絲不剩。

記不清他是怎樣反應(yīng)，怎樣同凱文·阿尤索告別了。只憶著那天他推開門，將要離開，而座椅上年輕的執(zhí)捕者忽然揚(yáng)聲：“唔，差點忘了，從明天起我就是你的老師了，何塞，我被任命為教導(dǎo)員，負(fù)責(zé)教授你們這些孩子幾種可靠的防身術(shù)和那么一點必要的判斷力，當(dāng)然具體情況我會在課上說明的?？傊芷诖c你的下次見面?！?/p>

——這簡直是天降的驚喜!他甚至來不及感慨自己父母總算是做了一點人事，堅定的答復(fù)就迫不及待地從喉嚨里蹦出：“我也同樣，先生，我絕不會讓您失望的。”

門最后被關(guān)上，他卻永遠(yuǎn)忘不了男人聽了此話后用手中的報紙微微遮住臉龐，而底下傳出那一點被激出的克制不住的輕快的笑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