課堂上的老師總是嚴厲些,與那日辦公室里凱文·阿尤索慵懶閑適的模樣不同,這時的他愛板著臉,鮮少施舍給那群年輕的學生半分鼓勵和安慰,只是雞蛋里挑骨頭般指出每個人細微的錯誤再示范正確的做法。何塞·巴登喜歡他這副正經(jīng)嚴苛的姿態(tài),每當那雙金眸冷冷地上下端詳自己姿勢是否標準時,莫名的好勝心就涌上胸懷——我會是做得最好的那一個,他從不躲避它的審視,而您也要這么注視著我,永遠不變,我的老師。
不是每個學生都那么“寬容”,事實上他也總能聽到一些嘲諷挖苦的言論:
“真不知道這家伙有什么好得意的,來歷不明……聽說不過是一個常年混跡于最底層的窮酸鬼,命好才坐到這位置呢?!?/p>
泰倫斯·巴登,他親愛的堂弟,整日鬼鬼祟祟的猥瑣樣,背地里嚼人耳根的習慣倒不算虧了那張?zhí)焐嵝钡淖?,前天才因嫌棄課程太累而偷懶故意做錯動作被老師批評態(tài)度不端正。
“沒錯!只會裝腔作勢,要是知道我父親動動手指就能讓他職位不??刹坏脟樀昧⒖坦蛳孪蛭仪箴埨?。”
接話的是泰倫斯兄弟,派恩,典型當面一套背后一套的作風,欺軟怕硬也許是他與生俱來的天賦??傊?,在如何當好一個忠實的小跟屁蟲這方面大概沒有人比他造詣還高了。
“哈,這種人,給他點面子叫他一聲老師,可事實上,誰不知道他就是個隨叫隨到,任人驅(qū)使的狗嘛。哼,等我長大了,還不是想讓他怎樣就怎樣?”
他幼時的玩伴,哈瑞斯,一雙狹長的眼睛總高高吊起斜著看人,也沒有錯過這場靠扔出惡毒的語句來宣泄不滿的狂歡盛宴,他似乎很為自己的想象而快活,那張蒼白的臉上浮現(xiàn)出虛偽又得意的笑容。
……
惡心,這是何塞·巴登聽完最直觀的感受,憤怒在血管里橫沖直撞,叫囂著去撕爛他們的嘴。他努力控制住自己不當場抓住這幾個蠢貨狠狠揍一頓,只是厲聲呵斥他們可笑的談論,使那些孩子總算是因顧忌他的態(tài)度閉了嘴,轉(zhuǎn)而尋找其它可供消遣的樂子。關(guān)于凱文·阿尤索的流言暫時匿跡,但何塞·巴登沒想到,這些矛盾竟會在一節(jié)課上突然爆發(fā)出來?!斑@已經(jīng)是你第三次做錯了,哈瑞斯?!崩蠋熢谟忠淮渭m正學生不標準的姿勢時,冷聲批評,“如果你不愿意練習這些招式,盡可以現(xiàn)在就離開,然后再也不用來上我的課了?!?/p>
訓練時間被打斷,其余孩子都看熱鬧般地投過目光,沒有人不想看向來高傲瞧不起他們的討厭鬼吃癟,一時間,充滿興味的竊竊私語刺耳。
凱文·阿尤索皺眉,剛想止住這幫學生不安寧的動靜,才被批評的正主就緩緩開口,吐出他始料不及的話。
“你自以為很了不起,對嗎?”
喧嘩聲戛然而止,同學們的目光由戲謔轉(zhuǎn)為驚奇,何塞·巴登幾乎心臟驟停,他剛要沖上去揪住這家伙的衣領(lǐng)讓他閉嘴,那惡棍就又為劍拔弩張的氛圍添了把火。
“我真搞不明白,一個從小就流浪的孤兒,一個挨了幾年打的可憐鬼,怎么現(xiàn)在就擺起架子了呢。是當年那女孩死在你懷里時的情景喚起了你一點可憐的自尊心嗎,懦夫?”
空氣應該有一瞬凝止,何塞·巴登愣在原地,一時不知道如何是好。直覺告訴他貿(mào)然出手只會將局勢搞得更糟,下意識看向老師,卻發(fā)現(xiàn)他仍維持先前的動作,似乎有點恍惚,低垂的帽子為臉龐投下陰影,使旁人看不清具體的表情。
凱文·阿尤索沉默的反應顯然成了孩子們調(diào)樂的興奮劑,在一片令人窒息的寂靜后,更多更猖狂的議論聲興起,好奇又帶著點惡意的視線投注過來,只不過換了主角。
掀起這場輿論風波的哈瑞斯心情并不比其他人平靜多少,剛才故意將指控的話說得模棱兩可,就是因為他也沒有徹底查清眼前人的背景。而現(xiàn)在,可想而知那精心編排的溢滿火藥味的言論十分成功了——多么精彩的表情!男孩回味著方才一幕,他就站在他面前,看得清清楚楚,盼望已久的果實終于摘到手,并因此涌現(xiàn)出強烈的快感,他的呼吸變得急促,甚至連常年白得嚇人的臉龐都因激動染上紅暈。
值得慶幸的是,這場亂透了的鬧劇沒能持續(xù)多久。處在風暴中心的凱文·阿尤索在沉默后很輕很輕地低笑一聲,那雙眼睛又抬起,坦然盯著鬧事者,算是挽回了愈演愈烈的糟糕局勢。
“你已經(jīng)調(diào)查過了?既然對我的個人經(jīng)歷這么感興趣,那不知你對克倫多·普思的結(jié)局又是如何看法呢?”
“你!……”哈瑞斯仿佛挨了當頭一棒般哽住,微妙的恐懼攥住心神,打破他原有的計劃。
“你在威脅我……?”然而話一出口,男孩就后悔了,他意識到慌亂之中催生的反問將原本由自己主導的節(jié)奏轉(zhuǎn)了調(diào),而現(xiàn)在,即使他想糾正這錯誤也來不及了。
“……威脅?”兩個字在男人齒間滾動一圈,他有意強調(diào)這個詞,隨后笑得無奈又輕蔑:
“連你也配談‘威脅’嗎,哈瑞斯·巴登?在琢磨我那點來歷時,你就沒有半點警醒與覺悟?如果還不滿足于此的話,去找你的父母吧,告訴他們讓我這個懦夫滾蛋,如何?”
“……嘖?!惫鹚挂а?,這番話算是戳中了他的死穴,他當然不能將此事擴大化傳到父母耳中——畢竟長輩在選擇凱文·阿尤索時肯定已經(jīng)詳細掌握了這個人的背景,然而他還是成了他的老師。大概當中還有自己所不清楚的緣由,可惜他沒能從剛才的談話詐出來。
一個學生私下派人調(diào)查他老師背景并公開挑釁侮辱老師的事實在算不上一件美談,計劃不了了之,哈瑞斯最終選擇閉嘴,悶聲受下這份沉默所帶來的尷尬和恥辱。這不會是結(jié)束,他盯著老師,惡狠狠地想著,從我們第一次見面開始,你就逃不掉這里了,只可惜您沒能認出我。
鬧劇終于接近尾聲,學生們收住興致勃勃的眼神,默默吞下方才談笑的言語。凱文·阿尤索似乎更不耐煩這樣無意義的糾葛,他擺擺手,一錘定音:“很好,看來你對如何當懦夫這種事也有自己的獨到見解,既然如此,就靜下心來上我的課,別再把時間浪費在這種無聊的地方了?!?/p>
訓練似乎又走上正軌,何塞·巴登卻清清楚楚地記得,他在沖突爆發(fā)時捕捉到的老師那雙溢滿了絕望和麻木的眼睛。
幾天后,何塞就約哈瑞斯找地方打一架,對方很爽快地答應了。兩個男孩剛見面就扭打在一起,其間何塞將對方壓在身下,拳頭還沒伸下去,后者卻突然定定地瞧著他的臉,咧開破皮滲出鮮血的嘴笑:“你就這么護著他?在一點都不了解這人經(jīng)歷的前提下?真可惜,我可是比你還早就見過他了呢,你就一點不好奇他以前是個怎樣的人?”
“……”
“我會等他親口將往事告訴我的,而你,就在骯臟的下水道里茍活一輩子吧?!焙稳蛔忠痪涞匾а阑負?,隨后拳頭毫不留情地狠狠向身下人揮去。
這場打斗顯然給雙方都留下大大小小不同的傷痕,甚至驚動了長輩。孩子的考量還是欠妥,不久他們就被各自的父母狠批一頓,然后扔進醫(yī)院養(yǎng)傷。好在其他學生的嘴算是嚴密,大人只打聽到他們的矛盾是因老師而起,不知道當時具體的爭吵內(nèi)容,這對何塞·巴登來說也是種安慰了。
然而他父親訓話后卻冷不丁加一句“傷好后也去跟你老師談談?!保@時一點真切的后悔才浮出水面——老師會怎么想這件事呢?對于一場完全出于私人感情的打斗。莫名的,他感到期待又恐慌。
于是,抱著點同上次一樣的猶豫,他又踏進凱文·阿尤索的辦公室。
這次兩人見面倒沒有之前的疏離感了,只是何塞·巴登這次背著犯事的心態(tài),頭依然低垂,沒敢去看老師的表情。
“……對不起!我太沖動了?!?/p>
“你當然不用道歉,何塞?!崩蠋熍呐乃募绨蛘{(diào)侃,“怎么,一到我面前就這么乖巧,約架的時候也這樣嗎?”
男孩一時語塞,但聽出來老師沒有怪罪他的意思后便如同得了赦令一般輕松起來,那雙漂亮的墨綠色眸子立刻上抬,有些感激又有些討?zhàn)埖赝蚝笳摺?/p>
這下無所適從的人倒是輪到凱文·阿尤索了,他像是被燙到一樣移開視線,不知是抱怨自己還是抱怨他人地嘟囔一聲后欲蓋彌彰般揮揮手,“你……算了,下不為例?!?/p>
真是有夠離譜的,人與人之間的差距就這么大?他不可避免地想到那個擾亂課堂秩序的好學生哈瑞斯,又不可避免地記起這份工作的由來。
眼前男孩的父親任命他為教導員的理由再清楚不過了,是一點考驗,一次測試?反正是升職為執(zhí)捕者的附屬品,效用大概與那瓶從開始就離不了的藥差不多。只可惜他居然真的在面對學生的質(zhì)疑時有那么一瞬動搖和失態(tài),差點釀就功虧一簣的結(jié)局。
還是太不成熟了,他厭惡自己的失敗,又憤憤地意識到上司這次的下馬威相當成功,盡管他沒有一點反抗的想法還是被惡心了個徹底。如果不是不得不接受……哈,沒關(guān)系,反正他的忠心也為零。
男孩大概看出老師的走神,機會來之不易,他于是更得寸進尺來伸手捧住后者的手腕,趁對方目光轉(zhuǎn)過來時奉上他此生最真誠的表情,央求一樣開口:“我可以每周都來找一次老師嗎,嗯——主要是因為課上一些不懂的知識想向您請教。”
……他當然應該拒絕,拒絕培養(yǎng)出毫無結(jié)果的情誼??墒恰?/p>
“可以,何塞。”他近乎無奈地面對那雙星星都要撒出來的漂亮眼睛,知道自己對這樣的期待束手無策后機械地回答,“如果你有時間的話?!?/p>
太棒了,何塞·巴登心里炸起煙花,沒有被拒絕,也終于能填補自己一開始的渴求。他在心底一萬遍感謝父親的安排,同時欣喜老師對自己的寬容。
直到男孩離開時,凱文·阿尤索才真正冷靜下來。放棄對何塞和他上司是否是親生父子的懷疑,他努力說服自己不過是瞧對方太過孤獨和可憐,且單從目的上講他本來就應與何塞·巴登搞好關(guān)系……
不……良心卻鍥而不舍地提醒:當然不止這些……你的——
“啪!”鋼筆落到地上,在寂靜的辦公室里如同天打雷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