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漏指向子時三刻,應絮倚在拔步床的纏枝蓮紋圍板上,久久不能入睡。
銅胎琺瑯手爐早已涼透,她仍攥著鎏金鏤空罩子,指腹在牡丹花紋上壓出蒼白的月牙痕。
窗外北風掠過枯竹叢,沙沙聲像極了母親臨終時的喘息。
春杏"小姐好歹用些安神湯。"
春杏捧著鈞窯斗笠盞,熱氣在燭光里織成蛛網(wǎng)。
應絮搖頭時,發(fā)間銀簪墜著的珍珠掃過頸側,涼意讓她想起母親最后那個雪夜——姜氏也是這樣靠在這張花梨木憑幾上,將玉簪插進她總角發(fā)髻,指尖比簪頭的羊脂玉還要冷。
妝奩最底層的錦盒開著,那支纏絲白玉簪躺在月色里。
簪頭雕的并蒂蓮缺了半片花瓣,是七歲那年應絮失手摔的。
此刻應絮摩挲著斷口,恍惚聽見陳氏得意的笑聲穿透十年光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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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年新雪初霽,陳氏穿著正紅緙絲襖來收姜氏遺物,鬢邊金鳳釵的尾羽掃過靈前白幡。
陳氏"姐姐這玉簪倒是好料子。"
染著蔻丹的指甲劃過妝奩。
陳氏"可惜碎了,不如熔了打對耳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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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杏"姑娘當心著涼。"
春杏取來半舊的狐腋裘,領口鑲的灰鼠毛被蟲蛀得斑駁。
應絮卻突然站起,繡鞋踢翻了腳踏上的暖爐,香灰潑在青磚縫里像條扭曲的墨痕。
她赤足踩過滿地清輝,推開雕花檻窗的瞬間,寒風卷著雪粒子撲滅了兩支燭火。
月光如銀針般刺進眼眶。
應絮望著東廂房通明的燈火,那處原是她和母親的藥房,如今改作了陳氏的佛堂。
夜風送來若有若無的檀香,混著冰糖肘子的葷腥氣——守夜婆子們正在耳房燙酒吃肉。
春杏"姑娘快關窗!"
春杏舉著燭臺追來,火苗在風里縮成綠豆大小。
應絮恍若未聞,任雪粒在寢衣上融成深色斑點。
她看見七歲的自己躲在廊柱后,看著父親攙扶陳氏邁過祠堂門檻。
那日陳氏穿著逾制的蹙金繡翟衣,裙擺掃過母親最愛的白梅盆栽,花瓣零落成泥。
掌心血痕突然刺痛。
應絮低頭,發(fā)現(xiàn)玉簪斷口割破了肌膚。血珠滾落在窗欞結的冰花上,融出個小小的赤紅漩渦。
春杏驚叫著去取藥箱,她卻將傷處按在冰涼的窗框上,寒意順著血脈直抵心口。
妝鏡映出她此刻模樣:散亂青絲垂至腰際,中衣領口被冷汗浸透,眼尾泛著病態(tài)的潮紅。
這讓她想起姜氏彌留之際,也是這樣支離破碎地映在銅鏡里,卻仍強撐著力氣為她梳頭:"我們絮兒及笄時,定要戴那支鎏金點翠鳳尾簪..."
春杏"姑娘!"
春杏捧著藥粉的手在抖。
春杏"這傷口得包扎..."
小丫頭突然噤聲,因看見應絮唇角竟浮起笑意。
那笑像冬夜結在枯枝上的冰凌,稍碰即碎。
應絮轉身望向博古架上的自鳴鐘,黃銅鐘擺在黑暗里劃出冷光。
寅時初刻的報時聲驚飛了檐下寒鴉,她忽然攥緊玉簪,斷口的棱角深深陷進掌心。
春杏的驚呼聲中,血線順著腕骨蜿蜒而下,在素絹寢衣上綻出紅梅。
應絮"你白日里說,大理寺少卿傅大人還未娶親?"
應絮的聲音比冰裂還清脆。
春杏不明所以,只是點頭。
應絮"我與他,曾有過婚約?"
春杏更覺得奇怪,但還是點頭。
應絮"明日辰時三刻,我要去西角門。"
她望著菱花窗外漸白的天色,啟明星的冷光落進瞳仁,化作兩簇幽暗的火苗。
春杏抖開斗篷時,織金云紋在燭光里泛出流螢似的光澤。
這是姜氏生前最后的手筆,袖口密匝匝的鎖子繡藏著"平安"二字。
應絮撫過細密針腳,忽然將染血的玉簪別進衣襟。
冰涼的玉質貼著心口,竟比手爐余溫更讓人安定。
應絮對著銅鏡抿緊鬢發(fā),鏡中人蒼白如紙,唯唇上咬出的血色艷得驚心。
她想起白日傅云夕腰間那塊雙魚佩——十年前母親抱著她與傅家交換信物時,那玉佩也曾映著這樣的晨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