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3年深秋的雨夜,林深跪在雕花拔步床前,父親枯枝般的手指突然痙攣著抓住他的手腕。老人喉間發(fā)出破風(fēng)箱般的喘息,指甲縫里的胭脂色在雪白床單上拖出五道暗紅痕跡。
"庫房...鏡子..."父親渾濁的眼球凸出眼眶,瞳孔里映著窗外被暴雨打濕的紅燈籠,"別讓白綾..."最后的尾音混著血沫卡在氣管里,床頭心電監(jiān)護儀的蜂鳴聲刺破雨幕。
二十年后,當(dāng)林深握著那把黃銅鑰匙打開庫房時,潮濕的霉味里依然裹挾著當(dāng)年的血腥氣。九月的陽光從氣窗斜射進來,照亮懸浮在空氣中的塵埃,像是無數(shù)未及說出口的遺言。
他的目光掠過積灰的紫檀木柜,落在角落裹著錦緞的物件上。暗紅綢布滑落的瞬間,鎏金梳妝鏡的銅框刺破塵封的光陰——并蒂蓮紋在氧化層下泛著青黑,鏡面卻蒙著層永不消散的薄霧,仿佛有人把整條黃浦江的水汽都鎖在了玻璃深處。
"?!?
博古架上的琺瑯自鳴鐘突然敲響,驚得林深手背青筋暴起。分明是正午十二點,銅鎏金指針卻齊齊指向三點十七分。鏡中自己的倒影在霧氣中扭曲,左耳垂的朱砂痣詭異地移到了眼尾。
"老爺臨終前不讓任何人進庫房。"管家福伯的告誡突然在耳畔回響,駝背老人說這話時,枯槁的手指正摩挲著翡翠扳指上的裂痕,"特別是那面徐家?guī)淼溺R子。"
林深用鹿皮手套拂去鏡框積灰,銅雕蓮瓣的倒刺冷不丁扎破食指。血珠滾落鏡面的剎那,薄霧深處浮出張慘白的臉——穿著月白杭綢長衫的男人正對他微笑,眉眼與自己如同復(fù)刻,只是右眼角多出顆淚痣。
"你分得清鏡前燭火與鏡中燭影么?"
林深猛地倒退半步,后腰撞上黃花梨方角柜??滴豸辜t柳葉瓶在格架震顫中墜落,卻在觸及地面前詭異地懸浮——如同被按下暫停鍵的雨滴,瓶身映出無數(shù)個瞳孔收縮的自己。
鏡中人抬手整理瑪瑙盤扣,這個動作比他真實的肢體移動慢了半拍。林深看著"自己"的鏡像將鬢角碎發(fā)別到耳后,無名指上憑空多出枚翡翠戒指,戒面裂紋與福伯那枚嚴絲合縫。
"每天早中晚三次對鏡正衣冠。"鏡中人的聲音帶著蘇州評彈的腔調(diào),水磨般的尾韻在庫房梁柱間回旋,"你在看我,我也在看你。"細長手指劃過鏡面,霧氣突然聚成水珠滾落,在積灰的地板上匯成"1912"的陰文。
林深的喉結(jié)上下滾動,冷汗順著脊椎滑進襯衫后領(lǐng)。他想起接手古董店那日,在庫房角落發(fā)現(xiàn)的七個樟木箱。每個箱蓋都貼著褪色封條,火漆印上"徐"字如同干涸的血跡。當(dāng)時福伯突然出現(xiàn),枯瘦的手掌死死按住最上層的箱蓋:"這些是老爺特意吩咐永不得開的。"
此刻鏡面泛起漣漪,1912的數(shù)字扭曲成戲臺輪廓。穿魚鱗甲的武生將花槍舞得獵獵生風(fēng),后臺對鏡勾臉的旦角突然轉(zhuǎn)頭——金粉勾勒的鳳目下,那顆淚痣正對著林深的方向。
"嘩啦!"
琺瑯瓶終于墜地粉碎,聲波驚散了幻象。林深跌坐在太師椅上,發(fā)現(xiàn)掌心不知何時攥著把銅鑰匙。柄端"徐"字沾著新鮮血跡,齒痕間卡著半片丹蔻——與父親臨終時指甲縫里的顏色如出一轍。
暮色爬上窗欞時,庫房深處傳來木板爆裂聲。林深舉著煤油燈靠近聲源,七個樟木箱在昏黃光暈中滲出暗紅黏液。最外側(cè)的箱蓋上,霉斑正詭異地聚合成人臉輪廓,微張的嘴唇間隱約可見半截白綾。
"少爺,該用晚飯了。"
福伯的聲音在背后炸響,林深觸電般縮回伸向木箱的手。轉(zhuǎn)身時煤油燈掃過老人衣擺,靛藍長衫下竟露出半截纏著白綾的繡鞋。再定睛看去,卻只見福伯千層底布鞋上沾著的桂花碎瓣。
"今夜有雨,早些歇息吧。"老人彎腰拾起染血的銅鑰匙,布滿老年斑的手腕內(nèi)側(cè)有道蜈蚣狀疤痕,"老爺在世時最忌戌時后開庫房。"他吹熄煤油燈的剎那,林深看見七個木箱的封條同時滲出血珠。
子夜驚雷炸響時,林深從噩夢中驚醒。鏡中穿長衫的自己正將白綾拋過房梁,腳下跪著的旦角戴著母親出嫁時的點翠頭面。他沖向庫房,手中銅鑰匙在暴雨夜?fàn)C得驚人。
推開門的瞬間,樟腦味混著腐臭撲面而來。七只木箱在閃電中劇烈震顫,封條上的"徐"字化作血水流淌。林深將鑰匙插進第一只木箱的鎖孔時,聽見戲班開場的鑼鼓聲穿透雨幕。
箱蓋彈開的剎那,泛黃的《申報》頭條赫然在目:"丹桂戲院名旦李玉茹離奇自縊"。剪報邊緣粘著半枚胭脂指紋,與林深拇指的螺紋完全吻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