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永志越聽那人的聲音,就越覺得耳熟。隨著腳步的移動,他的腦海里不斷盤算著對方的身份。那人一邊帶著何永志躲避官兵的搜查,一邊小心翼翼地掩蓋著滴落的血跡。他們緩慢而謹(jǐn)慎地前行,終于來到一間房屋的后面。那人環(huán)顧四周,確認(rèn)無人跟蹤后,才輕輕推開后門,將何永志帶了進(jìn)去。
一進(jìn)屋,便進(jìn)入了一片黑暗之中,雖然是白天,但這屋里黑漆漆地,什么也看不見。何永志試探性地問道:“是你嗎……韓師兄?”
那人聽到何永志的問話,身體微微一顫,隨即緩緩轉(zhuǎn)過身來,目光中閃過一絲警覺。他打量著何永志,滿身是血的他,面容憔悴,聲音也因受傷而顯得有些沙啞。那人皺了皺眉,語氣中帶著一絲警惕:“你是誰?你怎么知……”
何永志知道,韓師兄認(rèn)不出自己是很正常的。他努力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更加平穩(wěn):“韓師兄,我是何永志啊。十二年了,我模樣聲音都變了,現(xiàn)在還受了重傷滿身是血,你認(rèn)不出來很正常,你再仔細(xì)看看我。對了,這是我爹的吊墜。”說完,將吊墜拿了出來。
韓師兄正欲接過吊墜,外頭傳來了官兵的聲音。
“開門,搜拿逆賊!”
韓師兄扶何永志躺進(jìn)了一個橫放的木柜子,說道:“你先躺好。”然后蓋上蓋子,便去關(guān)門。
“開門開門!磨蹭什么呢?”外頭官兵催促了起來。
韓師兄佯裝睡眼惺忪地拉開門閂,迎面撞上把總陰鷙的目光。十余名清兵魚貫而入,刀尖挑開每塊布幔,箭鏃捅進(jìn)每處縫隙。
韓師兄對著官兵點頭哈腰道:“長官光臨小人這棺材鋪,有何指教?。俊?/p>
何永志一驚,“棺材鋪?”我現(xiàn)在是躺在棺材里嗎?
把總怒斥道:“搜查逆賊!你大白天的關(guān)什么門?
“軍、軍爺......”韓師兄佝僂著腰,聲音發(fā)顫,“小鋪前天就停業(yè)了......”
“放屁!”把總一腳踹翻香案,紙錢揚如雪片,“有人看見帶血的腳印通到你這兒!”
韓師兄撲通跪地,指著墻角堆放的壽衣:“這幾日戰(zhàn)死的弟兄太多,山上的木料都沒了,就連裹尸的白布都用盡了......”他猛地撕開衣襟,露出肋骨嶙峋的胸膛,“軍爺若不信,連小人的裹尸布都扒去!”
清兵們哄笑起來。把總卻瞇眼走向那排棺材——其中一口與其他的有些不一樣。
“打開!”把總厲聲吩咐道。
韓師兄一臉哀求的神色道:“哎喲軍爺,這沒被預(yù)定過的棺材,隨便打開,但若是這預(yù)定過的棺材,打開可就不吉利了。”
把總不理會他,吩咐手下士兵,把棺材一一打開檢查,并未發(fā)現(xiàn)任何異常。把總緩緩走向最后一個棺材。
“咔!”把總刀尖撬開棺蓋三寸。
韓師兄突然撲到棺材上哭嚎:“軍爺使不得?。∵@是給張把總預(yù)備的——他昨日為守南門挨了炮子兒,腸子流了滿地......”
把總的手僵住了。那張把總正是他結(jié)拜兄弟。
“晦氣!”把總收刀入鞘,卻突然俯身嗅了嗅,“怎么有金瘡藥味?”
“軍爺明鑒!”韓師兄猛地擼起袖子,露出左臂上猙獰的傷口。那傷口皮肉外翻,隱約可見白骨,周圍還沾著城墻灰屑?!扒叭账凸撞娜ツ祥T時,正趕上長毛炮轟城墻......”他聲音發(fā)顫,“這傷,還是張把總親自給包扎的。也正因如此,昨天得知張把總死了,小人把自己睡的床拆了給給他做棺材,這也是為什么這口棺材有點不一樣了?!?/p>
外頭忽然傳來急促的梆子聲——太平軍殘部在西門現(xiàn)身!把總罵咧咧帶人沖了出去。
“軍爺,您走好!”韓師兄點頭哈腰送走瘟神。
待腳步聲遠(yuǎn)去,韓師兄栓緊門閂,快步回到堂內(nèi)。他掀開那口“空棺”,小心翼翼扶出何永志。油燈昏黃的光線下,何永志遞過那枚云紋吊墜,青銅表面已被鮮血浸得發(fā)黑。
“這是......”韓師兄粗糙的手指摩挲著吊墜背面刻著的“武”字,突然哽咽,“師父當(dāng)年說,見墜如見人......”他猛地將何永志摟住,又急忙松開,“弄疼你傷口了?”
何永志搖搖頭,眼中閃著淚光:“韓師兄,云武堂的香火沒斷......”
韓師兄取來燒酒為傷口消毒,何永志咬著布巾,冷汗浸透衣衫。待包扎完畢,韓師兄又熬了點止血補血的藥給何永志服用,還殺了一只雞燉給何永志吃。忙完已經(jīng)是夜里了。
“來,永志,多吃點才能好的快!”韓師兄把燉好的雞喂給何永志吃。
何永志接過雞說道:“師兄,我自己來。當(dāng)年不在武館的幾個師兄還好嗎?還有聯(lián)系嗎?”
“當(dāng)年我們師兄弟五人離廣州后,”韓師兄斟了杯藥酒,“李師兄去了梧州,莫師兄在桂林,王師兄則是留在廣東,去了佛山,你吳師兄最是機靈,竟混進(jìn)了京城侍衛(wèi)處......”他苦笑著搖頭,“開始還有書信往來,后來戰(zhàn)亂四起......”
他嘆了口氣,繼續(xù)說道:“這些年我在長沙伐木作棺材,路不好走時就扛著木料過那段險路,再回頭推空車。夜里練功時,連山里的狼都不敢近我三丈。偶遇山匪我一對多也能輕松寫意地面對,這么多年來,我的武功突飛猛進(jìn),不知精進(jìn)了多少倍,自認(rèn)為江湖中能穩(wěn)贏我的沒有多少人。然而,我托人打聽金威那老賊的情況,卻發(fā)現(xiàn)那老賊武功更高,我自認(rèn)為跟他還有差距,而且他在廣州還有偌大的門派,我又聯(lián)系不上師兄弟們,故而躲在這長沙城中……”
韓師兄說完,一臉無奈地?fù)u搖頭,然后看著何永志,不解地問道:“永志,你是如何從金威的手中逃脫的?”
何永志將這十二年來的恩怨向韓師兄娓娓道來:十二年前滅門之夜,大師兄趙先制造他已死的假象,帶他隱居習(xí)武七載。第七年冬初次尋仇不敵而退,金威尚不知其身份;次年春身份敗露,趙先為護(hù)他而殞命。此后與金威周旋屢屢受挫,卻總能憑急智脫險,最終借假死之計擺脫追殺。解決另一仇敵后,他本欲與金威決死一戰(zhàn),卻在機緣下獲得奇遇,苦修三載,實力早已不可同日而語,解決金威不在話下。出山后本欲找金威報仇,卻恰逢金田起義,想起父親遺志,決心先公后私,加入太平軍。輾轉(zhuǎn)兩年后,在這第十二年的冬日,重傷時卻能碰到十二年未見的韓師兄。
韓師兄望著眼前這個沉穩(wěn)堅毅的青年,不由感慨歲月如梭。十二年前那個跟在師父身后、馬步都站不穩(wěn)的稚嫩少年,如今雖在江湖上名聲不顯,卻已是太平軍圣兵營的教習(xí)。更令人驚嘆的是,眼前這小師弟的武功造詣,怕是已臻當(dāng)世絕頂之境。而自己這個三十五六歲的“師兄”,反倒已現(xiàn)出幾分滄桑老態(tà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