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提太平軍之事,且說韓師兄。自去年冬日與何永志重逢,重拾信心,決意重振云武堂。正月初一與何永志話別后,便未再返長沙,徑自踏上尋訪師兄弟之路。
正月十八,韓師兄早早候在岳州碼頭。至正午時分,漕幫方在碼頭停靠。
漕幫船老大見是他,招呼道:“韓師傅!快些上船來,此番前來所為何事?”
韓師兄飛身上船,和船老大一同進入艙內(nèi)坐下。拱手道:“實在慚愧,前番勞您送我何師弟追太平軍,今日又要相擾。”
老漢擺手:“當(dāng)年要不是您救我性命,早喂了魚蝦。我知道韓師傅你不輕易求人,有話你且直說吧!”
韓長生從懷中取出四封新寫的信箋,信紙還帶著墨香。他鄭重地遞給船老大:“勞煩老哥幫忙尋幾個人。十三年前我們師兄弟避禍四散,前幾年還有通訊,后來就音訊全無。師兄李鐵和在梧州開了間鐵匠鋪,師兄莫藏鋒在桂林漓江邊打魚為生,師兄王飛龍在佛山清涼寺出了家,師弟吳瑞昌在京城當(dāng)了侍衛(wèi)。”
他頓了頓,指尖輕敲桌面:“這些年江湖動蕩,也不知他們是否還在原處。老哥若是尋得,便幫我把信送到;若尋不到,也請帶個準(zhǔn)信回來。”
羊皮紙信封上,“云武堂韓長生”六個字墨跡猶新,封口的火漆還帶著余溫。
船老大瞇起眼睛,捻著胡須笑道:“韓師傅這位何師弟,老漢雖只見過一面,但那舉手投足間的氣度...嘖嘖,怕是已得令師真?zhèn)魇墒mn師傅如今四處聯(lián)絡(luò)舊日同門,莫非是要重振‘云武堂’的威名?”
韓長生聞言一怔,隨即撫掌大笑:“老哥好眼力!不瞞你說...”他壓低聲音,眼中精光閃動,“永志這孩子,在大師兄的代師傳藝下,已盡得先師真?zhèn)?。更為難得的是,他得遇奇遇,武功修為已遠(yuǎn)在先師之上。江湖上恐怕已無對手了?!?/p>
“好!”船老大贊道,“云武堂重開之時,老漢我若是不能親到,賀禮也必定送到!”
“屆時我在廣州就靜待老哥到來。”韓長生道。
船老大站起身道:“閑言少敘,我即刻安排漕幫的弟兄,分四路去尋人!”
韓長生抱拳一禮:“水路南去桂林,就勞煩老哥了?!彼讣廨p叩桌案,三聲脆響震得燭火搖曳,“我跟老哥一起,親自走這一趟。莫師兄性子最是謹(jǐn)慎,我不親去,怕他不愿信你之言。”
“鐵和師兄在梧州扎根多年,飛龍師弟雖入了空門,倒也不難尋,還望兄弟們多費費心?!彼鋈活D了頓,眼中閃過一絲陰翳,“唯獨瑞昌...”
“若半年內(nèi)沒有回音,”韓長生忽然起身,“老哥就往廣州傳個消息,屆時我親自再走一遭?!?/p>
三月的漓江籠罩在煙雨之中,青峰如黛,倒映在墨綠色的江面上。一艘烏篷船緩緩靠岸,船頭立著個身披蓑衣的瘦高身影,斗笠壓得極低,只露出半截花白胡子。
“老哥這身打扮,倒真像個打魚的。”韓長生從艙中走出,他瞇眼望向遠(yuǎn)處炊煙裊裊的漁村,“莫師兄若在此處,定會喜歡這般景致?!?/p>
船老大嘿嘿一笑,從懷中摸出個油紙包:“韓師傅嘗嘗,桂林特產(chǎn)的桂花釀。”酒香混著桂花的甜膩在雨中彌漫開來,韓長生接過抿了一口,頓覺美妙無比。
船老大道:“我們在這附近找了幾圈,也沒問出有誰認(rèn)識的,現(xiàn)在又要往何處?”
韓長生道:“走吧,我們?nèi)O市尋找,八年前,莫師兄的最后一封信件上說,他每日打了魚,都會到象鼻山下的漁市去賣?!?/p>
清晨,霧氣未散,江邊的青石板上已排開數(shù)十張竹席,魚腥氣混著晨露的濕冷撲面而來。船老大蹲下身,指尖撥了撥一條青鯉的鰓,問道:“老嫂子,這漓江上打魚的,可有個姓莫的?”
賣魚的婦人抬眼,眼角皺紋里夾著風(fēng)霜:“姓莫的?”她甩了甩手上的水,指向江心,“獨臂的那個?他打了魚不在這兒賣,都送去‘醉仙樓’換酒?!?
韓長生眉梢微動:“獨臂?”
婦人壓低聲音:“左胳膊齊腕斷的,使一柄魚叉,水性極好。前些年還有人見他半夜在象鼻山水洞里練功,水花濺起三丈高……”她忽然噤聲,警惕地掃了眼四周,“你們找他作甚?”
船老大摸出幾枚銅錢排在魚案上,笑道:“故人。”
婦人用濕漉漉的布巾一卷,銅錢盡數(shù)消失:“去‘醉仙樓’后巷等著,他晌午前必來送魚?!?
韓長生點頭,轉(zhuǎn)身時袖口微揚,一枚云紋銅錢無聲嵌入魚案縫隙。
——那是云武堂的暗記,莫藏鋒若來,必能認(rèn)出。
晌午的日頭斜照進窄巷,青石板上泛著濕亮的水光。韓長生倚在墻邊,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一枚印有云紋的錢幣,目光卻始終盯著巷口。
船老大蹲在一旁,用草莖剔著牙:“你莫師兄是獨臂嗎?那婦人會不會認(rèn)錯了人?”
韓長生搖頭:“莫師兄在云武堂之時水性就極好,若這漓江上真有個獨臂漁夫能潛深水撈物,十有八九是他。”他頓了頓,聲音低了幾分,“只是……八年前那封信里,他只字未提?!?
正說著,巷口光線一暗。
一個披著舊蓑衣的身影挑著魚簍緩步而來,左袖口露出半截小臂,腕部以下確實不見。那人低著頭,斗笠壓得很低,可走路的姿勢——那種習(xí)武之人特有的沉穩(wěn)步態(tài)——讓韓長生瞳孔微縮。
“莫師兄?”韓長生試探著喚了一聲。
那人腳步一頓,緩緩抬頭。斗笠下,一張被江風(fēng)刻滿皺紋的臉,正是莫藏鋒。
他的目光在韓長生臉上停留片刻,忽然笑了:“長生?”聲音沙啞,卻帶著久違的熟稔,“我在路上看到印有云紋的錢幣了,還想是誰呢,你倒是會挑時候,我剛從江底摸完東西,你就來了。你這穿著,倒跟我一樣,像個漁夫?!?
韓長生盯著他的斷臂,擠出幾個字:“你的手……”
莫藏鋒笑容淡了幾分,空袖隨風(fēng)輕晃:“沒事?!彼p描淡寫,“撈一塊玉佩,遇上暗流,被水底的沉船殘木絞住了。掙出來時,胳膊就廢了。”
船老大在一旁咂舌:“這漓江底下還有沉船?”
莫藏鋒瞥他一眼,似笑非笑:“沉船算什么?這江里埋的東西,比岸上活人藏的秘密還多?!?
韓長生沉默片刻,忽然從懷中取出那封未拆的信,遞了過去:“你的信,一直沒機會送到?!?
莫藏鋒盯著信封上的火漆印——云武堂的暗記。他伸出右手接過,指尖在封口處摩挲了一下,卻沒急著拆,只是淡淡道:“進去說吧,醉仙樓的桂花釀,你們真得嘗嘗?!?
他轉(zhuǎn)身引路,韓長生跟在后面,目光卻落在莫藏鋒的右肩上——那里,衣料下隱約透出幾道舊傷的輪廓。
——斷臂之事,絕非他說的那么簡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