皖南績溪縣,三更的梆子剛過,何永志的坐騎便口吐白沫倒在了徽商古道旁。馬腹上“壽春鎮(zhèn)標”的烙印還在發(fā)燙——這是昨夜在蕪湖清軍馬廄順走的戰(zhàn)馬。
“客官要馬?”陰影里突然冒出個缺門牙的馬販子,“四十兩,不還價?!彼崎_草垛,露出匹被剪了鬃毛的滇馬,“昨兒個官兵剿匪,這馬主挨了刀...”
普通的騾馬二十兩就差不多了,何永志也懶得跟他還價,給了錢,抓住馬鞍,正欲上馬。手臂卻一陣發(fā)顫,竟兩次都沒能翻身上馬。賣馬的老漢一把扶住他搖晃的身形:“兄弟,你跑了多久?還不歇腳?當心死路上!”
這話像一盆冷水澆在何永志頭上。他喘著粗氣,自己已經(jīng)不停歇地跑了超過十二個時辰了,再加上因掛念陸蕓而產(chǎn)生的間歇性的心口疼,讓他現(xiàn)在疲乏不已。他忽然想起陸蕓那雙總是沉靜的眼睛——多少次險境里,她都從容不迫。自己若倒在這里,反倒誤事。
“多謝老哥。”他啞著嗓子道,牽馬轉(zhuǎn)入山坳,找了處背風(fēng)的巖窩躺下。
可閉眼不過一個時辰,夢境又如潮水般涌來——懸崖、金威的獰笑、陸蕓墜落時翻飛的衣袂......
“蕓兒!”
何永志猛地坐起,冷汗浸透衣衫。胸口熟悉的絞痛再度襲來,比之前更烈。
夜風(fēng)掠過山野,遠處傳來幾聲狼嚎。何永志咬牙站起,卻見那匹滇馬正不安地刨著蹄子——馬耳直豎,朝向東南方的黑暗。
“莫不是有響馬?”何永志瞇起眼睛,手已按上刀柄。夜風(fēng)卷著枯葉掠過山道,遠處樹影搖曳,似有人影綽綽?!罢媚媚銈兂鰵?!”
他猛一跺腳,震得地上碎石簌簌作響,斷劍出鞘半寸,寒光在月色下劃出一道弧——可定睛再看,哪有什么響馬?不過是幾株老樹被風(fēng)吹得東倒西歪,枝丫投下的影子張牙舞爪罷了。
何永志怔了怔,自嘲地扯了扯嘴角。他這才發(fā)覺,自己握劍的手竟在微微發(fā)抖。
“真是累昏頭了......”
夜梟的啼叫聲從林間傳來,忽遠忽近。何永志深吸一口氣,閉上眼睛,強壓下心頭煩躁。他想起臨行前羅大綱的叮囑:“你這人什么都好,就是太愛逞強。”
可剛一閉眼,陸蕓墜崖的畫面又浮現(xiàn)眼前。他猛地睜開眼,胸口熟悉的絞痛再度襲來。這次比之前更甚,疼得他不得不弓起身子,額頭抵在冰冷的巖石上。
就這樣,何永志走又走不快,睡又睡不安穩(wěn),至黎明時分,仍未出安徽境。
太平天國癸好三年六月初三,咸豐三年六月初二,梧州峽谷,天未大亮,漓江支流的峭壁間蒸騰著濕熱的水汽。陸蕓攀著血藤的粗莖,指尖輕刮樹皮,暗紅的汁液緩緩滲出,滴入蠟封的竹筒。崖下兩名女營士兵正捆扎新采的藤段,年輕的那個突然“嘶”了一聲——他胳膊上還留著三道未愈的爪痕。
“陸醫(yī)官,您這法子當真絕妙!半個月前在桂林懸崖上采的金線蓮,裹著苔蘚運回天京,聽說至今還鮮活著?!彼牧伺难g空竹筒,“比咱們先前曬干的藥效強多了!”
年長的女兵擦了把汗:“可不是!那日若晚到半日,金線蓮花期就過了?!焙鋈粔旱吐曇?,“就是遇上那窩畜牲耽擱了......”
“阿姐,咱們這運氣還算不錯的了?!彼嘈χ嗣帐幨幍幕疸|袋,“那日在剛采完金線蓮,下山時誤闖了人家領(lǐng)地,能全身而退已是萬幸。只是耽擱了幾天?!?
年長女兵啐了一口:“那群畜生!咱們姐妹幾個且戰(zhàn)且退,硬是被追了三里地?!彼牧伺难g的砍刀,“幸好只是皮肉傷。”
陸蕓輕輕點頭,目光卻落在巖縫間一閃而過的黑影上。她不動聲色地將手按在腰間火銃上——槍膛里早已沒了子彈。
“陸姑娘,好久不見哪!”
金威的聲音在巖壁間蕩出回音。他眼中帶著幾分癲狂的笑意,指尖轉(zhuǎn)著那枚銹跡斑斑的空彈殼——正是前日女兵們在隨意丟棄的。晨光下,彈殼缺口處還沾著豺狼的毛發(fā)。
“金威?”陸蕓疑惑道,“你怎么會在這里?”
金威自半個月前逃離廣州后,便跑到廣西來找曾經(jīng)結(jié)交的武林同道,哪知那些“同道”和他果真是同道中人,都是趨炎附勢之徒,如今他失勢,那些“同道”紛紛拒而遠之。正當他不知如何是好之時,卻在這梧州峽谷,與故人不期而遇。
“這話該我問才是?!苯鹜鋈灰荒_踢翻裝血藤汁的竹筒,暗紅液體滲入巖縫,“聽說你當年落水沒死,后來去了太平軍,如今不在南京,跑來這蠻荒之地......”他舔了舔嘴唇,“莫非是專程來給我送報仇的機會?”
“我們好幾個人,還有火銃,有膽子你就來!”
“你們的火銃......已經(jīng)成了燒火棍了吧?”他獰笑著向前逼近。
陸蕓緩緩抬起火銃,槍口穩(wěn)穩(wěn)對準金威的眉心。她的聲音平靜得可怕:“有沒有子彈,你試試不就知道了?”
金威的腳步頓住了。他盯著陸蕓的眼睛,那里面沒有一絲慌亂。
崖間的風(fēng)突然靜止,只剩血藤汁滴落竹筒的“嗒嗒”聲。
朝陽還未升起,何永志勒住韁繩。那匹滇馬喘著粗氣,口鼻噴出的白霧混著茶棚蒸籠的熱氣,在冷空氣中凝成一片朦朧。
“一碗肉粥,一壺濃茶。”他拋給店家一粒碎銀子,聲音沙啞得像是砂紙磨過。
店家偷瞄著他腰間的斷劍——劍穗上沾著露水,卻掩不住干涸的血漬。熱粥端上時,碗沿磕在桌面的聲響,竟讓何永志恍惚聽見陸蕓墜崖時的驚呼。他猛地攥緊筷子,木屑刺進掌心。
“客官......”店家嚇得后退半步。
何永志這才回神,低頭扒了幾口粥。米粒剛?cè)牒恚乜谕蝗粋鱽硎煜さ慕g痛。他強忍著沒咳出聲,卻嘗到舌尖鐵銹味——不知是粥里的豬肝,還是自己咬破的腮肉。
“客官,一共七十文,你的銀子足有一錢,要來點酒嗎?”
何永志頭也不抬,沉聲道:“不用了,多出三分也不用剪了,給我把馬喂飽黃豆就好了,要炒過的。”
朝陽升起,晨霧還未散盡,在山道間浮動,陸蕓的火銃紋絲不動地指著金威。她忽然抬高聲音,清亮的嗓音在巖壁間回蕩:“姐妹們,我們該回去了——”指尖在銃身上輕叩三下,這是太平軍女營特有的暗號,“山下三十位姐妹怕是等急了?!?/p>
兩名女兵會意,立即一唱一和:
“阿姐說的是,三十桿火銃齊發(fā)的陣仗,可不是誰都消受得起的?!?
“昨兒練的‘七星連珠陣’正好試試手!”
金威的眼睛瞇了起來。他分明記得昨日暗中追蹤時,這支采藥隊不過五六人。但此刻陸蕓太過從容,銃管在晨光下泛著冷硬的金屬光澤,指節(jié)扣在扳機上的姿勢,儼然是常年用火器之人才有的習(xí)慣。
山風(fēng)卷起一片枯葉,恰掠過金威眼前。再定睛時,陸蕓一行人已退至拐角。最末的女兵甚至故意將藥簍一斜——露出半截嶄新的火繩。
陸蕓將裝滿血藤的竹簍塞給身旁的女兵:“你們五個立即帶著藥材回天京。”她解開腰間藥囊,是一些同金線蓮一般需要鮮活使用的藥材,“前線將士等不得。”
“可陸醫(yī)官你——”
“孰輕孰重分不清嗎?”陸蕓聲音陡然凌厲,這是她第一次用軍醫(yī)官的威儀壓人,“若實在走不脫...”她突然扯斷一截辮繩,蘸著腿上被荊棘劃破而流出的血在布條上急書幾字,“讓山下三人先走!”
女兵們紅著眼眶背起藥簍。剛分開不到半里地,林間突然竄出三頭灰狼。
“小心!”
陸蕓旋身踢飛撲向自己的惡狼,那畜生腰椎撞在巖壁上發(fā)出脆響。另兩名女兵卻陷入苦戰(zhàn)——她們一手護著藥簍,一手格擋狼吻,粗布軍裝被撕得稀爛。
“放下藥簍!”陸蕓急喝。
年長點的女兵突然一個翻滾,竟用背簍帶纏住狼喉,雙腿絞住狼腹。狼爪在她肩頭抓出深可見骨的血痕,她卻死咬著布帶不松口,直到惡狼眼球凸出。年輕點的女兵更狠,直接讓狼咬住自己左臂,右手抽出藥鋤猛擊狼鼻——這是戰(zhàn)場上對付騎兵的招數(shù)。
金威在樹梢冷笑。他看得真切:兩個女兵寧以血肉為盾也不肯開槍,那火銃果然是擺設(shè)。
金威的身影從巖后轉(zhuǎn)出,眼里跳動著貓戲老鼠的快意,日已高升,臉上的那道疤在陽光下顯得異??刹?。
陸蕓舉槍對準金威,同時急步走向兩個女兵。年長女兵喘著粗氣按住肩頭傷口,血從指縫滲出,在土布軍裝上洇出深色痕跡;年輕女兵則死死攥著藥鋤,虎口崩裂的血染紅了鋤柄——她們不約而同挪動半步,將裝血藤的竹簍護在身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