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伐軍營的搗藥聲在夜色中格外清脆。陸蕓握著石杵,目光卻飄向遠處篝火旁依偎的幾對身影——新令傳到北伐軍后,連素來肅殺的軍營都多了幾分暖意。
“陸醫(yī)官,藥灑了...”女營新兵小紅蹲在一旁,小心翼翼地提醒。
陸蕓這才發(fā)現(xiàn),石臼里的三七粉早已溢出,在案幾上堆成個小山包。她慌忙去攏,指尖卻沾滿了藥末。
“是不是在想何教習(xí)呀?”小紅眨著眼,突然湊近。
“胡說什么!”陸蕓手一抖,藥杵“當(dāng)啷”砸在石臼上,驚得帳外戰(zhàn)馬嘶鳴。她只覺臉頰發(fā)燙。
小紅嘿嘿一笑,“林醫(yī)官昨兒還說呢,北伐軍就屬陸醫(yī)官搗的藥最細...”她故意拉長聲調(diào),“尤其是——想人的時候~”
陸蕓嗔怒著把她轟出去。帳外忽然傳來歡呼聲,原來是有將士收到了天京來的家書。她望著那封傳閱的信箋,忽然覺得胸口發(fā)悶——不知道永志哥哥現(xiàn)在怎么樣了,是胖了還是瘦了,吃的好不好,睡的好不好。
她長嘆一口氣,繼續(xù)機械地搗著藥,無限的思念爬在她的心頭,與帳外的歡聲笑語形成鮮明的對比。
天歷乙榮五年元月,立春已過,雨水未至,仍寒冷無比。北風(fēng)卷著雪粒子,打得軍醫(yī)營帳啪啪作響。陸蕓呵著白氣查驗藥材時,小紅突然舉著封信沖進來:
“陸醫(yī)官!九江那邊送來的!”
信箋帶著長江的潮濕,拆開時一陣淡淡的墨香,何永志的字跡力透紙背:
蕓兒:
經(jīng)年未見,不知你是否安好,春寒料峭,北方尤盛,要多穿些棉衣,免得著涼。
西征軍在皖南,我同羅大叔鎮(zhèn)守九江、湖口。贛北連日大雪,傷員凍瘡多發(fā)。忽憶先前在永安,你以姜汁混獾油之法頗見效,今已廣傳各營。
羅大叔與蘇姐姐要成婚了,定在今年驚蟄??上悴辉冢瑳]人幫我攔著他們灌酒——你知的,太平軍禁酒,他們竟用黃連湯冒充,苦得我舌根發(fā)麻。
東王特許他們婚禮那天用繳獲的英國紅綢裁衣。那日你若在北伐軍見著喜鵲,定是我們這邊飛去的。
另:云武堂已經(jīng)解散,韓師兄冒險給我寄信來,說老茶館門前那棵死了多年的樹又開花了……
永志 元月初五
陸蕓突然咳嗽起來,震得懷里掉出個布包——里頭是半塊何永志分別時塞給她的茯苓糕,早已干裂成渣。小紅蹲下來撿,卻“咦”地發(fā)現(xiàn)渣滓里藏著顆相思子。
“這茯苓…”小紅憋著笑,“怕是比北伐軍存糧還陳吧?”
帳外突然傳來歡呼。原來是有將士收到家書后,把妻子繡的平安符掛上了旗桿。陸蕓望著那飄蕩的紅布條,思緒也如那紅布條一樣,隨風(fēng)飄蕩,仿佛就要飄到南方,飄到心上人那里。
二月,驚蟄,贛北的春雷還未響起,大營已掛起了紅綢——那是從湘軍處繳獲的,被硝煙熏得有些發(fā)舊。
羅大綱換上了干凈的戎裝,領(lǐng)口用金線繡了朵并蒂蓮。他望著銅鏡中的自己,鬢角的白發(fā)比去年又多了幾分,不由攥緊了拳。
“后悔嗎?”他突然開口,聲音有些啞,“我大你十七歲,如今已是知天命的年紀...”
蘇三娘正對著銅鏡綰發(fā),聞言指尖一頓。鏡中映出兩人身影,一個鬢角染霜,一個眉目如畫。她放下木梳,轉(zhuǎn)身握住羅大綱的右手:
“道光十八年,我十八歲,在靈山手刃仇人時,是你率天地會弟兄擋住了追兵?!?
羅大綱一怔——那時他們還不相識。
“道光二十八年,你我又同在三合會,共事三載。早已結(jié)下深厚的情誼?!彼壑泻?,“金田以后,在這軍中數(shù)年,你我多次并肩作戰(zhàn)?!?/p>
帳外傳來將士們的哄笑,有人起哄要鬧洞房。蘇三娘忽然踮腳,在羅大綱耳邊輕聲道:
“羅大哥,我們早就是過命的交情了?!?/p>
春雷終于炸響,雨點噼里啪啦打在營帳上。羅大綱紅著眼眶大笑,伸手摟住妻子的肩:
“走!請弟兄們喝黃連喜酒去!”
而就在一個時辰前,何永志收到陸蕓托人送來的包裹。拆開油紙,里頭是個靛青色的布囊,針腳細密卻不夠齊整——顯然是趕制的。布囊里裝著幾味藥材:安神的柏子仁,還有一小包曬干的忍冬花。
信箋上的字跡比往日潦草:
永志兄:
連鎮(zhèn)今歲雪甚,然將士們伐木為屋,倒比往年宿營暖和些。僧格林沁部雖圍而不攻,我軍日日操練不輟,林侯爺昨還親自校閱了新制的藤甲。
隨信附上香囊一只,內(nèi)裝此地特產(chǎn)的柏子與忍冬。柏子安神,可助兄夜寐;忍冬耐寒,恰似我北伐軍風(fēng)骨。權(quán)作羅大叔與蘇姐姐新婚賀儀。
另:茶館門前死去多年的樹又開花了?定是爺爺想我們了,要是有時間,真想回去一趟。
又:聞贛北春早,兄可于駐營處覓些野芹,與豆腐同煮,最是清熱...
蕓 元月十九
何永志摩挲著信紙上暈開的墨跡——那是被雪水浸濕后又烘干留下的痕跡。他忽然將信紙湊近鼻尖,隱約嗅到一絲樹皮苦澀的氣息。
“野芹?”他盯著這個突兀的詞皺眉。北伐軍被困連鎮(zhèn)數(shù)月,哪來的豆腐?
帳外傳來《太平樂》的嗩吶聲,羅大綱的婚禮正要開始。何永志把信塞進懷中,香囊卻突然裂開——幾片榆樹皮碎屑簌簌落下。
羅大綱的新婚帳內(nèi)堆滿了賀儀:天京送來東王手書的“忠勇雙全”匾額,北殿將士湊了八十雙紅襪,而吳如孝從鎮(zhèn)江捎來的木盒最是特別——
“這老小子!”羅大綱掀開盒蓋,里頭竟是半塊炮彈碎片。蘇三娘卻紅了眼眶:正是攻取鎮(zhèn)江時,吳如孝為救羅大綱而被炮彈余波濺到,這是從他身上取出來的彈片。
何永志趁機呈上陸蕓的香囊——他把裂口重新縫了起來——這對從小沒有母親照顧的他來說并不是難事:“蕓兒說,這忍冬花...”
“知道知道!”羅大綱粗聲打斷,卻小心翼翼把香囊系在妻子腰間,“那丫頭定是繡了半個月——針腳比老子的刀法還亂!”
帳外突然傳來《太平樂》的嗩吶聲,混著將士們“早生貴子”的起哄。
羅大綱將眾人轟了出去,說道:“大家回去吧,該休息休息,守班的仔細些,城防不可怠慢,要小心清妖夜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