臘月的寒風(fēng)卷過天京城頭，卻吹不散圣庫衙門前的嘈雜。一群老兵圍著新貼的布告，有個獨眼的老卒突然扯開嗓子：

“娘的！老子婆娘死在長沙，現(xiàn)在準(zhǔn)娶寡婦了？”他一把揪住書吏，“快給老子說清楚！”

書吏扶正官帽，指著布告抑揚頓挫：

“東王鈞令——凡夫婦皆準(zhǔn)同住，鰥寡聽其自配。各館女眷，著造冊分派......”

人群轟然炸開。有個斷了腿的老兄弟突然嚎啕大哭——他妻子去年在女營病逝，臨死前兩人只隔著一道竹籬告別。

秦淮河畔的織造館里，女官剛念完詔書，三十多個繡娘手中的繃子齊齊落地。

“真能...回家了？”一個額角刺著“女館”字樣的婦人喃喃道。她忽然扯開衣領(lǐng)，露出鎖骨下的燙疤——那是三年前想逃回家見孩子時烙的。

詔書下達(dá)三日，天京城突然多了許多紅綢。布莊的喜綢售罄后，連廟里的經(jīng)幡都被拆來裁嫁衣。最緊俏的卻是棺材鋪——

“合葬！必須合葬！”一個白發(fā)老兵拍著柜臺，“我婆娘在雨花臺等了兩年了！”

消息傳到九江時，正值夕陽西下。正在修城墻的士兵們突然丟了夯錘，沖著對岸女營的方向齊聲吼起太平軍歌。江風(fēng)送來隱約的應(yīng)和聲，不知是誰先拋出了繩索，兩岸很快架起十幾條溜索。

“接新娘子嘍！”

小伙子們踩著溜索滑向?qū)Π?，女兵們笑著往繩索上系紅布。有個獨臂的老卒滑到一半卡住，竟是被對岸拋來的繡球砸中了腦袋——那繡球用戰(zhàn)袍碎布縫成，里頭裹著曬干的杜鵑花。

夜色漸深時，不知哪個機靈鬼把火藥摻進(jìn)篝火。突然炸開的金紅色焰火中，映出無數(shù)相擁的身影。

帳內(nèi)的炭盆噼啪作響，何永志捧著文書進(jìn)來時，羅大綱正專心磨著那把缺了口的佩劍，并未留心天京傳來的消息以及帳外士兵的動靜，只道是打了勝仗在那歡呼呢。

“羅大叔，天京來的消息?！焙斡乐竟室鈱⑽臅旁诘杜裕撕髢刹秸径?。

羅大綱展開文書，目光掃過“準(zhǔn)許婚配”四字時，指節(jié)突然一緊，劍柄上的纏繩“啪”地斷了。他嘴角剛揚起半分，又迅速壓成一條直線：“知道了?！?

何永志抱臂倚在帳柱上，笑得像只偷腥的貓：“羅大叔，大嬸走了好幾年了吧？如今新令下來......”

“小兔崽子！”羅大綱的劍尖“咚”地扎進(jìn)案幾，“毛沒長齊倒管起老子家事了？”

“聽說蘇姐姐啊——”何永志拖長聲調(diào)，“早有意中人了?！?

劍鞘突然飛過來，何永志偏頭躲過，卻見羅大綱已站起身，喉結(jié)滾動了兩下：“她...該當(dāng)?shù)?。”手指無意識摩挲著舊鎧甲上的箭孔，“守寡十幾年，不容易?！?

何永志慢慢往帳門退：“那人好像是廬州……”

“滾出去！”羅大綱一腳踹翻馬扎，震得文書飄落炭盆。何永志閃出帳外時，聽見里面?zhèn)鱽礞z甲砸地的悶響。

風(fēng)雪卷進(jìn)帳簾，羅大綱盯著炭盆里燒卷的文書殘角——那正是蓋著東王大印的“準(zhǔn)”字。他突然抓起半涼的茶潑在臉上，水珠順著胡須滴落，分不清是茶水還是別的什么。

女營的炭盆燒得正旺，蘇三娘低頭縫補著一件被箭矢撕裂的戰(zhàn)袍——那是昨日從羅大綱親兵那兒取來的。銀針在布料間穿梭，指尖卻不小心被扎了一下，血珠頓時在靛青布料上洇開，像極了他肩甲上的舊傷。

“蘇將軍！”年輕的女兵阿棠風(fēng)風(fēng)火火闖進(jìn)來，手里晃著天京詔書的抄本，“您聽說婚配新令了嗎？”

蘇三娘頭也不抬，針腳依舊平穩(wěn)：“嗯。”

“羅大帥那邊可熱鬧啦！”阿棠湊近，故意壓低聲音，“聽說何教習(xí)給他物色了個廬州的寡婦，才二十八歲——”

銀針突然斷在布料里。

蘇三娘拈起斷針，語氣淡得像在討論天氣：“挺好?！彼D(zhuǎn)身去取新針，卻碰翻了線簍，彩線滾了滿地。

阿棠蹲下來幫她收拾，突然“哎呀”一聲：“這戰(zhàn)袍...不是羅大帥的嗎？”

“借來當(dāng)修補樣子的?！碧K三娘一把抽回戰(zhàn)袍，耳根卻紅了。帳外突然傳來集合的號角，她如蒙大赦般起身，卻聽見阿棠在背后輕笑：

“剛騙您的~何教習(xí)明明說，羅大帥捧著詔書在帳里發(fā)了一宿呆呢！”

風(fēng)雪卷進(jìn)帳簾，蓋住了蘇三娘微微揚起的嘴角。她系緊披風(fēng)衣，快步走了進(jìn)去。

往后接連三日，羅大綱在蘇三娘的營帳外徘徊。第一次，他拎著只野兔，說是犒勞女營將士，結(jié)果扔下兔子就跑了；第二次，他捧著新抄的兵書，說是請教戰(zhàn)術(shù)，卻連書名都拿倒了；第三次，他干脆扛了袋米來，話還沒說，就被女兵們笑著拉去扛了十袋米進(jìn)倉庫。

終于，在第四日的黃昏，羅大綱堵住了獨自巡營的蘇三娘。夕陽將兩人的影子拉得老長，他張了張嘴，又閉上，喉結(jié)滾動得像在咽刀片。

“有話就說?！碧K三娘挑眉，“平時砍清妖都不見你手抖?！?

“那個...新政策...”羅大綱盯著自己的靴尖，“出來了啊?！?

“嗯?！?

“挺好的...是吧？”

“是挺好的?！?

“夫妻可以同住...”羅大綱的聲音越來越小，“鰥寡可以...”

蘇三娘忽然湊近：“你說什么？”

“你覺得我怎么樣？”羅大綱突然抬頭，額上青筋都憋出來了。

蘇三娘背著手，如數(shù)家珍：“羅帥用兵如神，戰(zhàn)場之上經(jīng)常以少勝多；刀法精湛，曾獨戰(zhàn)八騎...”

“不！不是這個意思！”羅大綱急得一把抓住她的手腕，又在觸到的瞬間像被烙鐵燙了似的松開，“我...和你...怎么樣？”

“什么怎么樣？”蘇三娘歪頭，“我們是生死袍澤啊?！?/p>

“做我婆娘吧！”羅大綱吼得樹梢麻雀亂飛。

蘇三娘的耳尖瞬間紅透，低頭“嗯”了一聲，聲音輕得像羽毛落地。還沒等羅大綱反應(yīng)過來，她轉(zhuǎn)身就走，步伐快得像是沖鋒。

“哎！你等等！”羅大綱慌慌張張追上去，“到底是行還是不行??？”

不遠(yuǎn)處的草垛后，何永志死死咬住袖子憋笑，憋得直捶地——直到看見羅大綱追著蘇三娘跌進(jìn)小溪，才終于笑出了鵝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