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我不要你離開我!
同樣的街道,同樣的人。殤靈就如同往常一樣與洛米漫步在王城中,然后坐下——理論上這里都是他們所羅門家族的國土。
殤靈從不覺得自己和他的這位朋友有什么隔閡,像普通的、會買好吃的一起吃的朋友那樣,他們閑暇時就會來到之前約定的地方一起閑聊。彼此的生活,有什么夢想,有什么愛好和厭惡的東西,諸如此類。
“那,你住在哪呢?”殤靈問,然后舔了一口手里的棒棒糖。
對于這個問題,如果洛米沒有去過殤靈的家、并且在他的家里住了一晚的話,他會沒有顧慮地告訴他這位新朋友——也算是他目前唯一的朋友。但他知道,自己的住處只是一間小小的出租屋,租金只要兩個銀幣一周。沒有柔軟得像云一樣的床,只有一張木板床,旁邊是張桌子——非常普通的桌子。
“嗯……在茉莉路,過這條街右轉(zhuǎn)。我周末在翡翠之風(fēng)餐館里打工,他們一天會給我三個銀幣?!?/p>
“翡翠之風(fēng)”,這個詞好像聽誰說過,是父親嗎,還是老管家或是醫(yī)生?忘了,但總覺得耳熟。
“你一個人住嗎?”
“對?!?/p>
“你的家人呢?”
“他們在鄉(xiāng)下。我來這里其實是為了找我的姐姐,之前她來城里生活,但已經(jīng)好幾年沒有回家去了,也沒有寫信。我想找到我姐姐,然后我們就回家去。但已經(jīng)很久了,她在哪我也不知道……”
殤靈想說的話被糖堵在了喉嚨,嘴里膩膩的發(fā)不出聲。他想告訴洛米,“我不想你走?!钡翘运搅?。他很少關(guān)心別人的想法和感受,因為他幾乎從不和人有交際,他沒有過朋友——但那是之前了。
“希望你姐姐沒事?!彼f這話時并沒有感受,只是覺得該說這么一句。他把糖吃完了,糖液流入胃里。也說明是時候離開了。“再見。”
“明天見……哦不對,明天是周末……那,周一再見?!甭迕紫蛑饾u離去的殤靈揮手。落日下,綿軟的余暉籠罩在殤靈的身體周圍。他恍若天界來的天使,滿身是熾熱的火焰,脊背上生出了翅膀,將要飛回他遙不可及的伊甸園。
夕陽之下,花園的景象顯得頹敗不堪。像是曾有狂風(fēng)掠過一般,枯枝敗葉散落在殤靈前行的小路上,扎得腳疼。他呼吸著滿是灰塵的空氣,輕輕推開家的后門,向里望去?!盃敔??”他總是這么稱呼那個管家。
沒人應(yīng)答,只有死一般的寂靜。他走進門,大喊:“還有人嗎?來人——”長廊里聞聲走來一位仆人打扮的灰狼,他步子邁得很大,走得卻很穩(wěn)重。
“您的仆人恭候多時,殿下。前輩身體不適,回家休養(yǎng)了,這段時間由我服侍您,我的名字叫——陰,但只要您喜歡,隨您怎么稱呼我都可以?!彼钌畹鼐弦还?,然后微笑著低頭看向王子。
“他什么時候能回來?”
“我無法回答,殿下。可能明天,也可能幾周之后,或者直接退休?!?/p>
殤靈看著這個有些陌生的面孔,轉(zhuǎn)頭向臥室走去。那沒關(guān)系了,他都說了老管家或許明天就會回來,然后他會像之前一樣,親自打理好花園,在早上叫他起床,安排這一天的事項——如果有的話。
但一切都出乎了他的預(yù)料。
早晨叫醒他的是一陣更尖銳、更難聽的鈴鐺聲,它連著響了三次,徹底讓殤靈無法閉上眼睛了。他忿忿起床,拉開門,究竟是誰這么——哦,是昨天的陰,他一手拿著鈴鐺,一手握著懷表。準(zhǔn)時準(zhǔn)點地叫醒了殤靈,這到底要干嘛?
“該去用早餐了,殿下。今天的日程不多,但很重要,請注意自己的儀容?!?/p>
什么事?能有什么事,無非就是跟著父親或母親參加什么剪彩活動,或是當(dāng)某個花藝比賽的評委。他緩步走向餐廳,身后陰跟著他。
殤靈看著碗中金黃的燕麥,思緒回到了昨天——那遍地枯黃的葉子與焦炭一般的樹枝。它們?nèi)缢朗粯优で劁佋诘厣?,仿佛在哀嚎,在訴說世間的悲痛。“告訴我,老管家怎么了?!?/p>
“國王殿下特意囑咐過我,暫時不能告訴您?!标幓卮?。
“我命令你,告訴我——他怎么了。”
“……如果必須這樣的話,前輩他昨天病重,今天凌晨去世了。過會兒您要去參加他的葬禮?!?/p>
殤靈久久地看著手中的面包,胃里像是生吞了鐵,無法再容納任何別的食物。他咽了咽口水,站起來,離開餐廳,走了回去。
他換了一身衣服,穿上了一件他從沒穿過的純黑外衣。不知道是什么時候放進衣柜的,即使很久沒動,也看不出有沒有落灰。
他啟程了,跟著他的父母,帶著仆人,坐上車前往王城的大教堂。一路上不知道拐了多少個彎,他才探出頭看到了那座十分雄偉的尖頂教堂。
他覺得天旋地轉(zhuǎn),仿佛站在一艘無帆的海船上,任由海浪擊打,飄飄蕩蕩不知要往哪去。他盡力穩(wěn)定住自己的腿和腦袋,往教堂內(nèi)部走。陽光穿透教堂大廳兩側(cè)七彩的玻璃,映在地上無數(shù)光譜,敘述著一個個悲壯的神話故事。鐘聲一次次敲響。肅穆的大廳里安靜得即使是呼吸,也能聽見回響。殤靈看向遠處,那里有許多人。
他走過去,想找個座位坐下,但他找不到。他轉(zhuǎn)頭看向祭臺下的棺槨,水晶棺蓋下就是服侍了他多年的爺爺,現(xiàn)在的他已經(jīng)死了。殤靈走近想要再看一眼這個人——這個他曾經(jīng)不大喜歡的仆人。
但他看不清。
他看向里面,遺體旁擺滿了黃蕊的白花——比花園里的花要大得多——爺爺?shù)拿婵姿麉s看不清,像是有霧遮擋住了他。那是他無法挽回的過去,安定、無風(fēng)的生活,但他會遺忘過去,并將它們通通埋葬。
他看向外面,長椅上坐滿了來參加葬禮的人——也有一些站著的——但他都看不清他們的臉。他害怕了,他想要找他的父母——他們坐在遠處,人群中。父親披著一件厚厚的黑色袍子,母親穿著黑色的蕾絲花邊長裙。他也看不清他們的臉,只覺得面前好像有暖風(fēng)拂過。他跑向人們,卻越跑離他們越遠——那是他的未來,他無法預(yù)知一切將來的生活,他只覺得一切會改變,但他無法觸摸它們。
他奔跑,耳邊是人們的交談聲與鳥鳴聲,但很快都變?yōu)榱讼s鳴叫的聲音,就像是早上的鈴鐺聲一樣尖銳。他離父母越來越遠了,低頭看向地面,光滑的瓷磚離他越來越近,直到——“嘭”的一下。
“哦天吶……快來……快把他……”
他暈倒了。
再次醒來是在一個潔白的房間——一個一塵不染、擺放著兩盆綠植的病房。殤靈漸漸看清楚了,他看見了父親和母親,看見了仆人陰,看見了遠處的醫(yī)生,看見了自己手背上的針和架子上的吊瓶。他看得很清楚,母親眼角的淚痕,仆人臉上浮現(xiàn)的自責(zé)神情,窗外的光透過白窗簾照射進來——就像還在教堂一樣。他不知道自己如果看不見了,該怎么辦。
“親愛的,你醒了。你在管家的葬禮上低血糖暈倒了,這里是醫(yī)院。你沒事的,很快我們就回王宮?!蹦赣H說。
“不……不、我不回去!”殤靈幾乎要坐起來,拿手砸病床的邊沿,但他沒有那個力氣。他冷靜下來了,更多是因為手背上的刺痛?!啊福€有,請原諒陰,是我讓他說的。”
“當(dāng)然,我們會的……”她說。一旁陰的眼神里露出些光。
4. 你去哪了
“從今往后就由我來負責(zé)您的飲食起居,殿下。花園我會派專人打理,另外——那扇舊鐵門也該退休了,它……甚至?xí)约捍蜷_……我會讓人把它換下來?!标幦绱苏f。
是的,那扇鐵門確實很舊了,滿是銹跡。當(dāng)殤靈重新走進這個花園里時,那里面多出不少人,拿著長長的剪刀,擺弄那些低矮的灌木叢?!八鼈冊揪秃芷痢!睘槭裁催€需要這些人多管呢?他繼續(xù)沿著路走,來到花園的門前——新的門前。它刷了天青色的漆,被鐵鏈牢牢纏了好幾圈,鎖著。
殤靈坐下,他默默看著眼前這扇漂亮的新門。
他坐下,透過漂著玫瑰花瓣的水面看著自己的身體。他在浴缸里,毛發(fā)飄散在水中。他的頭發(fā)成了一縷縷的,往下滴著水珠。殤靈看著眼前如血般鮮紅的花瓣——伸手拿起它,放進嘴里,然后咀嚼。是難以言表的酸澀,混著熱水的苦,并不好吃。他咽下這美麗的花瓣,但即使那樣它也不能永遠留存在自己體內(nèi),沒有什么是一成不變的,沒有什么是永恒的。
殤靈鉆入水下,然后又上來。
他將自己的衣服掀上來,露出肚子和胸口,醫(yī)生拿聽診器半蹲在他身前,聽取他平靜的心跳——沒有變化,他很健康。醫(yī)生拿出一顆糖放到殤靈的手心里,摸摸他的頭,轉(zhuǎn)身離開了。殤靈看著手里的糖,拆開糖紙,把它含到嘴里。甜蜜的味道再次從味蕾傳遞到胸口,美好的回憶短暫閃過他的腦海,只是他不會再去花園了。
殤靈在自己的書桌上趴下,睡一會兒,就一會兒,然后他醒了,他蜷縮著。
他蜷縮在自己的床上,抱著布偶,盡量讓自己有安全感。他失眠了,這之前從未有過。他向枕頭下摸去——哦,對了,那本故事書他送給洛米了,不知道他自己有沒有看呢?他會把它放哪呢……回憶過去,幾句挽留,然后就能與洛米分享自己幾天以來的趣事——但最近真無聊啊,一切都不一樣了。如果是往常,他或許還能聽老管家嘮叨幾句他自己的舊事。
洛米躺在床上,然后起身,借著月光他來到書桌前。他拿出畫本,翻開。
他靜靜坐著,讓一旁的藝術(shù)老師翻看自己的畫本,這讓他想起之前洛米給他念故事的一個個夜晚,一段段輕柔的話語重新在耳邊回蕩——他再也忍不住,他又哭了,第一次見到洛米時他也哭了,但這次不同。他們明明說好要在星期一見面,自己卻違約了,無數(shù)個午后他都去到花園,盼望那扇門被什么人打開,但它永遠都是那樣,美麗而令人厭惡,直到殤靈再也沒有耐心。淚水流過眼角,滴到自己的衣袖上。
“天吶……怎么了,殿下?想起傷心的事了嗎?”年輕的橘貓老師合上畫本,看向殤靈。其實,這位老師除了不讓他吃籃子里的水果外,也沒做什么讓他不高興的事。
“我想……出去?!睔戩`哽咽著,他坐起來,抹抹眼角的淚水,看向老師。
“……可憐的孩子,在這王宮里你當(dāng)然感受不到世界的美,即使是最美的圖畫書也不行?!彼肓艘粫?,又說:“我想我可以帶你去外面看看,去寫生。每天光對著石膏立方體和幾根香蕉練習(xí),可不會讓你的繪畫技術(shù)有更大提升……記得準(zhǔn)備好你的水彩工具?!?/p>
老師走出去了,他向著父親的辦公室走去。殤靈走到門邊,看著走廊里老師的背影,久違的陽光給他鑲了一圈金邊。王子來到窗前,向花園望去——那是正在修剪草叢的傭人和漆已經(jīng)干了的花園后門,以及門后的石磚路面。
殤靈跟著老師出去了,在禮拜日的午后。街道上有不少要去往教堂和從教堂回來的人,他們總要經(jīng)過這個路口。
“好了,就在這里吧,找一個好的角度?!彼麄冊诼愤叺拈L椅上坐下,殤靈拿出他的小水彩本。
畫一幅水彩吧,去記錄城市中的一瞬間。遠處的天空,街口的雜貨鋪,對面的冰激凌店,以及——餐廳。“翡翠之風(fēng)”,殤靈用翠綠色的顏料為餐廳的招牌涂上顏色,然后出神地望著那座街角的典雅建筑,望了很久。最后他完成了畫作,又到了黃昏時分,這往往代表著離別。
“畫得很好……餓了嗎?去吃晚飯吧,走。”橘貓拉起殤靈的手,帶他走向餐廳,“‘翡翠之風(fēng)’的裝修是我設(shè)計的哦,很可愛吧?”橘貓說著,殤靈的注意力卻完全不在這上面。他在尋找,尋找那個在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人,如此迫切,以至于他久久不肯落座。
餐廳的色調(diào)很溫暖,暖色的燈光照亮了殤靈閃著淚光的眼睛。直到他再一次見到洛米,他眼淚又流了下來?!皟晌幌壬氤孕┦裁础俊?/p>
他們二人都是如此驚訝,幾乎是一瞬間,殤靈沖過去抱住了他,他大哭起來,不顧別人的目光——以及在窗外一閃而過的陰?!芭丁氵€是那么愛哭。好了……我知道你也很想我,但,你去哪了?那扇門被鎖上了,我不能去見你。”
淚水沾濕了洛米的工作服,“我們現(xiàn)在還是朋友,對吧?”
殤靈哭著肯定,然后松開他。“吃些什么?”洛米問,他微笑著,眼睛就像水晶一樣閃亮。
殤靈還是回家了,但他知道,他很快還會和洛米見面——陰也目睹了一切。他將那幅畫從畫本上取下,用它替換了那副已經(jīng)不新鮮的水果。上面是黃昏時的路口,那里站著的是洛米。他將這幅畫命名為——“花園盡頭”。
本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