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三個月后的寒夜，奉無尋捏碎第七塊百曉堂銅符。

"陳氏滅門案，糧倉地窖藏童尸十二具？"他盯著卷宗冷笑，指尖拂過泛黃紙頁上暈染的墨漬。蔓玉(百曉堂弟子)輕叩琉璃盞，盞中影蠱吐出新的畫面：那些所謂"童尸"分明是浸過藥水的糠枕，白日幫刑堂的鷹紋烙鐵正按在仵作咽喉。

狼咬痕般的舊傷突然抽痛。他想起祖母最后一封信里說"阿尋勿憂，陳掌柜贈的雪山參頗有奇效"。陳氏糧行與藥鋪隔著半座城，那日赫連殺的"陳門呂氏"，正是化名隱居的奉家祖母。

"為何選他動手？"奉無尋咽下喉間腥甜。

"因?yàn)楹者B無敵從不多問。"蔓玉彈落燈花，火光映出案頭密檔。

赫連無敵，那個平日里沉默寡言、行事果斷，那個與他并肩作戰(zhàn)、共歷生死的伙伴，竟然親手殺死了他的祖母。奉無尋的心像是被一把利劍剜過，劍太利了，以至于一下竟感覺不到痛，后知后覺才發(fā)現(xiàn)原來是流血的。他想起祖母慈祥的面容，想起她信中那句“阿尋勿憂”，想起她為了躲避仇家，隱姓埋名，卻終究沒能逃過這場劫難。

“赫連無敵……”奉無尋低聲呢喃，聲音中帶著難以言喻的復(fù)雜情緒。他閉上眼，腦海中浮現(xiàn)出赫連無敵擦拭長刀時的側(cè)臉，那張臉冷峻而堅(jiān)毅，仿佛世間萬物都無法動搖他的決心?？扇缃瘢@張臉卻讓他感到陌生而冰冷。

“從不多問……”奉無尋苦笑一聲，眼中閃過一絲悲涼。他忽然明白，赫連無敵的沉默并非無情，而是他早已習(xí)慣了不問緣由、只執(zhí)行命令的殺手生涯?？烧沁@種習(xí)慣，讓他成了這場陰謀中最鋒利的一把刀，刺向了奉無尋最珍視的人。

奉無尋深吸一口氣，緩緩站起身。

夜色如墨，寒風(fēng)凜冽。奉無尋披上斗篷，踏出百曉堂的大門。他的腳步堅(jiān)定而沉重，仿佛每一步都踩在刀尖上。他知道，這一去，或許再也無法回頭。

#

寂靜室內(nèi)，赫連聽到身后傳來輕微的腳步聲。他沒有回頭，只是淡淡開口：“你來了?！?/p>

奉無尋停下腳步，站在赫連無敵身后不遠(yuǎn)處。他的聲音低沉而沙啞，拳頭緊緊攥住，指甲深深嵌入掌心。他努力讓自己的聲音保持平靜：“陳氏滅門之事，是你所為？但在這之前，你查清了嗎？！”

赫連無敵的眉頭微微皺起，似乎對奉無尋的情緒感到不解。他沉聲道：“陳門呂氏，以藥膳惑殺幼童七人。這是幫主親自下達(dá)的命令。”

“謊言！”奉無尋怒吼一聲，眼中燃起熊熊怒火，“那是我祖母！她從未害過任何人！她是被陷害的！”

赫連無敵的瞳孔驟然收縮，握刀的手微微顫抖。他的聲音依舊冷靜，卻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動搖：“你說什么？”

奉無尋冷笑一聲，眼中滿是嘲諷：“赫連無敵，你從不問緣由，只知執(zhí)行命令?？赡阌袥]有想過，你的刀下，有多少無辜之人？”

赫連無敵沉默不語，目光漸漸黯淡。他低下頭，看著手中的長刀，刀鋒上映出他冷峻的面容。他忽然感到一陣前所未有的疲憊，仿佛這把刀重若千鈞。

“我……”他張了張口，卻不知該說什么。

奉無尋深吸一口氣，壓下心中的怒火。他走到赫連無敵面前，直視他的眼睛：“赫連無敵，你欠我一個解釋?！?/p>

赫連無敵抬起頭，與奉無尋的目光交匯。他看到了奉無尋眼中的痛苦與憤怒，以及自己的動搖與迷茫。他忽然明白，自己一直以來所堅(jiān)持的信念，或許早已被現(xiàn)實(shí)擊得粉碎。

“我……無話可說?！焙者B無敵低聲說道，聲音中帶著一絲沙啞。幾乎半闔著眼，他真的累了，不愿再多想。

寒鴉掠過枯枝，奉無尋的指節(jié)深深嵌入掌心，血珠順著掌紋蜿蜒滴落。案頭銅符碎屑在燭火下泛著冷光，像極了那年雪夜，祖母為他剝的松子殼。

"那日你回來時衣襟帶血......"他喉結(jié)滾動，聲音似被砂紙磨過，"我竟以為是任務(wù)兇險(xiǎn)。"

燭火"啪"地爆開燈花，映出他眼尾猩紅。那時蔓玉遞來的琉璃盞中，影蠱正吞吐著最后殘像——祖母蜷縮在藥廬角落，蒼老的手攥著褪色襁褓，正是當(dāng)年裹著棄嬰奉無尋的那塊青布。赫連的刀光斬碎月光時，她將襁褓死死護(hù)在胸前，渾濁瞳孔里映著殺手冷峻的側(cè)臉。

"為何偏偏是你......"奉無尋這時聲音卻小極了，幾乎聽不到。他仿佛又聽見兒時祖母的絮語："阿尋莫怕，婆婆給你唱《雪狼謠》......"

雪原狼群的嘶吼穿透二十年光陰，此刻卻化作利齒咬碎心臟。他踉蹌扶住案幾，"赫連無敵！"他嘶吼著拍上桌案，碎木刺入掌心竟渾然不覺。窗外驚雷驟起，暴雨裹挾著陳年舊事傾盆而下：三年前圍剿血刀門，赫連為他擋下淬毒暗箭時，肩胛骨撞在他胸口的熱度；上月生辰夜，那人翻過七重城墻，只為塞給他一包尚帶體溫的桂花糖。

奉無尋抽出腰間長劍，冷寒的光直入人心。

"為什么不多問一句？"劍鋒刺破赫連皮膚，血珠順著頸線滾入衣領(lǐng)，"為什么......"尾音突然破碎，他想起祖母最后那封家書，字跡因風(fēng)濕顫抖卻仍工整："阿尋勿憂，近日得見青竹抽芽......"

赫連的喉結(jié)在劍尖下顫動："驗(yàn)令鐵牌嵌在房梁。"赫連無敵仍在為白日幫辯解著，他更愿意相信白日幫，又或是信自己是“正義”的。

"所以呢？"軟劍突然暴起寒光，在對方頸側(cè)劃出血線，"那驗(yàn)令比活人的眼睛更可信？你可知那老嫗試藥三十載，渾身毒瘡仍為天下人嘗百草？"

暴雨轟然砸向窗欞，赫連的瞳孔在雷光中收縮成針尖。他懷中突然掉出半截焦黑賬簿，紙頁間夾著褪色襁褓殘片——正是影蠱最后呈現(xiàn)的畫面。

"三日前我重返陳宅......"赫連的聲音第一次出現(xiàn)裂紋，像冰面下暗涌的激流。他伸手探向懷中，卻在碰到某物時僵住指尖——奉無尋這才看清，對方左手纏著滲血的麻布，無名指以詭異角度彎折，正是破解刑堂九重鎖必付的代價。

劍鋒突然重若千鈞。奉無尋看著赫連取出染血的青布襁褓，幾十年前的嬰啼與此刻的雷鳴重疊炸響。祖母臨終前奮力護(hù)住的，不僅是孫兒的襁褓，更是殺手永遠(yuǎn)不懂的，凡人用血肉守護(hù)的微末溫暖。

"當(dāng)啷"一聲，軟劍墜地。奉無尋踉蹌后退，撞翻了桐油燈。火舌舔舐著滿地卷宗，將謊言與真相都付之一炬。在騰起的烈焰中，他看見赫連伸手欲接，卻只抓住漫天飛灰——像極了他總也抓不住的江南煙雨家中溫情。

過了許久，卻又似乎并不久。外面只有淅淅的雨聲，奉無尋抬手抹去眼角淚珠，得一指冰涼，他才意識到自己淚流太多，突驚覺，那老太太，他怕是再看不到了，那老太太，再不怕拖累誰了。

奉無尋啞聲道：“咱們出去打?！彼ǜ闪藴I痕，那人在欲言又止中點(diǎn)頭。

赫連分明想說“對不起”的，可是，不能，這太過于虛偽了……

#

暴雨如天河倒灌，刀劍相擊聲穿透雨幕。赫連無敵的玄鐵刀劈開雨簾時，刃上泛起霜色寒光，正是雪山派"寒江獨(dú)釣"的起手式。奉無尋足尖點(diǎn)過積水，軟劍抖出三疊浪，青瓦檐角垂落的水珠竟被劍氣牽引，凝成冰錐疾射而出。

"叮！"

刀鋒斬碎冰錐的剎那，奉無尋的劍已如毒蛇吐信，直取赫連咽喉。劍尖卻在最后一寸陡然下沉，赫連瞳孔驟縮，刀勢凝滯半息。這本該是絕殺的機(jī)會，奉無尋的劍卻刺偏三分，只在對方鎖骨劃出血線。當(dāng)年血刀門地牢里，赫連正是用這個位置為他扛下烙鐵。

"還你的。"奉無尋旋身后撤，劍尖挑起泥水中半塊青銅令牌。那是白日幫刑堂的驗(yàn)令，此刻正被他一劍劈成兩半，"叮"地釘在廊柱之上。

赫連的刀突然變得暴烈，七十二路破陣刀法卷起滿地殘葉。奉無尋卻像回到三年前剿匪那夜，他們在暴雨中背靠背迎戰(zhàn)群敵。軟劍不自覺地使出"燕回旋"，這本該是守護(hù)后背的招式，此刻卻成了索命的殺招。

刀劍交纏的瞬間，兩人同時看清對方眼底血絲——赫連的刀柄纏著浸血麻布，奉無尋的劍穗掛著半枚玉蟬。當(dāng)年分別時，祖母將這對玉蟬拆開，笑著說"見蟬如見人"。

"轟??！"

驚雷劈斷老槐時，赫連的刀鋒正卡在奉無尋劍格之中。兩人內(nèi)力相撞，震碎周身雨幕，竟在暴雨里撐開三丈無水的真空。碎成齏粉的青布襁褓在氣旋中飛舞。

奉無尋突然撤勁，任憑對方刀氣劃破左臂。軟劍卻毒龍般鉆入空門，劍尖抵住赫連心口時，挑落了那半枚染血的玉蟬。

"你救過我一次。"劍鋒在皮膚上壓出血珠，"這次不殺你，也算我還你的。下次再見，我必殺你。你也無須再有所保留。"

暴雨重新灌入兩人之間時，奉無尋已退至斷墻之上。他抹去臉上血水，看著赫連彎腰拾起令牌。那柄曾斬破夜色的玄鐵刀，此刻正微微顫動，刀身上映出兩人交錯的倒影。

"地窖東墻第三塊磚。"赫連突然開口，聲音沙啞如礫石相磨，"有松子糖和我新釀的桃花酒。"

奉無尋握劍的手猛地一顫，劍穗玉蟬撞在瓦片上，發(fā)出清越聲響。再抬頭時，只見赫連的背影消失在雨幕深處，玄色蓑衣上蜿蜒的水痕，像極了那年他見狼于雪原上拖行的血跡。

雨勢漸弱，奉無尋的劍尖垂落積水。十二個破碎的月影在漣漪中搖晃，恰似當(dāng)年他們聯(lián)手對敵時，赫連刀光里劈開的十二盞燈籠。

奉無尋向來敢愛敢恨，下一次再見赫連無敵，他必殺他。

可是那桃花酒呢？松子糖呢？

奉無尋承認(rèn)，他挺喜歡的。

他希望永遠(yuǎn)不要見到赫連無敵，可他又希望……

#

赫連無敵與奉無尋均離開白日幫。失去幫派的殺手最易被仇人暗殺。

赫連無敵興許真是個膽小鬼，他又化一個名，投去百曉堂，代號“青竹”，是百曉堂堂主養(yǎng)子的“護(hù)衛(wèi)”。

他僥幸偷得了四年時光，這四年過得還不錯，比以前更有“人樣”，也更低調(diào)，更內(nèi)斂。

青竹有家，赫連無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