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話說江亓二人離開連云城,欲去玉勝城,途經(jīng)龍躍城。這日龍躍城的日頭懶洋洋地趴在青瓦上,風(fēng)也吹得沒勁。江淼蹲在街邊包子攤前,挑著根竹簽戳弄蒸籠里的灌湯包:“這包子褶子捏得忒丑,不如本大俠的糖畫鳳凰?!?/p>
亓源斜他一眼:“上回你畫的鳳凰像禿毛雞,你倆不相上下?!?/p>
話音未落,街角忽地撞來一團(tuán)灰撲撲的旋風(fēng)。 “快餓死了!”一位六旬左右老人“飛撲”至包子攤,“老馬,十個包子!”
被叫作“老馬”的攤主應(yīng)一聲:“好嘞!稍等?!?/p>
亓源定睛瞅了半天,才猶猶豫豫道:“關(guān)先生?”他幾乎有點(diǎn)不敢相信這人竟真是自己幼時畫師——關(guān)樹才。那人身上有些灰撲撲,不像記憶中的模樣。
關(guān)樹才抹了把花白胡須,登時在臉上畫出道黑月牙:“小源啊,我才注意到你呢,剛才太餓,都沒看清。”
亓源看著狼吞虎咽的師父,眉角微抽:“您這是怎么了?”
“來這的路上……咳……出了點(diǎn)小意外……”關(guān)樹才說著說著毫不意外地噎著了。
亓源無奈幫他順氣。這一幕看地令人好笑。
“先生,早說了飯要慢點(diǎn)吃,您這般……又加上年紀(jì)大了,若一個不小心,哪里成?”
“知道知道……”關(guān)樹才從懷中摸出油紙包,抖出塊黢黑的糖,“嘗嘗。”
亓源搖頭:“又是莊醫(yī)師給你做的?”
關(guān)樹才嘿嘿笑了聲:“孩子長大了,也難逗咯……都不接我糖,是終被人嫌棄了嗎?”他假模假樣嘆息一聲。
亓源只好接過,并將其遞給江淼:“這該挺符合你口味的?!?/p>
江淼順勢接過:“讓本大俠品鑒品鑒……呸!這黃連味苦餞是給人吃的?”
“暴殄天物!”老頭奪回糖塊塞進(jìn)亓源掌心,“這可是莊師父親手做的,包治百??!”
亓源看著被江淼咬了一半的糖塊陷入沉思,選擇悄聲扔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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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guān)樹才(假裝心痛):“你就一點(diǎn)不關(guān)心為師為什么來此城嗎?”
亓源(面色平淡且無語):“無非是來找人談?wù)摦嬎嚨??!?/p>
關(guān)樹才(驚異):“猜的這么準(zhǔn)?!那我路上的小意外呢?你也不關(guān)心?”
亓源(假裝關(guān)心且更無語):“是什么?好難猜呀?!?/p>
所以,誰是小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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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兒就讓你們見識失傳的《炭火八珍圖》!”關(guān)樹才把二人推進(jìn)新租小院,灶臺上赫然擺著蘑菇、芋頭并半筐黑炭。 “那個東流啊,幫我切個菜?!?“東流”是江淼新編的名字“江東流”。)
江淼抄起菜刀耍了個刀花:“論廚藝還得看本大俠——瞧這切片薄如蟬翼!”
案板應(yīng)聲裂成兩半,蘑菇天女散花般糊上窗紙。
亓源默默把幸存的芋頭藏起:“刀工精妙,可惜案板與閣下八字相克?!?/p>
“俗!”江淼揮鏟將蘑菇掃進(jìn)鐵鍋,“《論語》有云:聞菇而知腥!此乃參透食材本味的大境界……”
亓源扶額:“請別亂用句子好嗎?人家那是‘溫故而知新’?!?/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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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開飯!”江淼踹開廚房門時,案板上赫然擺著三碗可疑的糊狀物。浮在表面的蘑菇片扭曲如中毒的蝌蚪,倒是飄著的蔥花頗有幾分視死如歸的悲壯。
關(guān)樹才的筷子懸在半空:“這莫非是……”
“聞菇而知腥!”江淼得意地敲碗沿,“《論語》新解!先嗅松菇之鮮,后悟腥氣之源,方知……哎哎關(guān)老別吐桌上!”
亓源灌下半壺涼茶才擠出話:“您悟出的哪里是新解,做出的怕是砒霜的親戚。”他瞅著那“毒物”。
關(guān)樹才扶著桌面干嘔:“溫故而知新,溫火而知焦——勞駕把灶臺當(dāng)柴燒的這位大俠,去村口買兩斤燒餅墊墊吧?!?/p>
雖然最終還是沒有買成。
三人縮在后廚重造飯食時,關(guān)樹才從行囊摸出個油紙包。陳年桂花糖的香氣漫開。老者把糖塊彈進(jìn)熱粥,“這桂花糖倒讓我想起了某些小娃娃,吃了甜食就敢在老爺賬本上畫王八。”
亓源耳尖泛紅,江淼突然湊近他耳邊:“原來亓公子筆法,是畫王八練出來的?”
一坨面糊“啪”地糊上俠客俊臉。
“抱歉啊?!?/p>
“呵呵”俠客輕笑“你這道歉,哪有誠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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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色降臨。
關(guān)樹才抖開《雪崖孤雀圖》的剎那,炭爐里爆出一串火星子,像群偷聽的耗子被燙了尾巴。江淼叼著半塊芝麻燒餅湊過來。
“這雀兒畫得喪氣!”他拿手指戳畫中孤雀。
亓源屈指彈開他指尖:“你細(xì)看雀爪下的雪浪紋——松煙墨里摻了炭粉,筆鋒每頓挫一次,能刮出三道冰裂紋?!?/p>
關(guān)樹才點(diǎn)頭,指尖掠過泛黃紙面如撫琴弦:“且看這孤雀立崖之勢——以枯筆逆鋒勾喙,墨色蒼中含潤,恰似斷金切玉之聲。雪崖用斧劈皴法,筆鋒如刀刻冰棱,卻在留白處藏了半縷枯草,暗合‘疾風(fēng)知勁草’的骨氣?!?/p>
亓源俯身細(xì)觀雀爪:“墨分五色在此竟見七層!淡墨積染雪霧,濃焦點(diǎn)苔如星,最妙是雀腹這抹宿墨灰——必是松煙混了陳年雪水,才有這般冷冽的絨感。”
“好眼力!”老者禿筆虛點(diǎn)崖角,“此處虛筆飛白看似隨意,實(shí)是‘蟹爪皴’法化入雪紋,你且觀這斜切筆鋒——”禿筆忽蘸清水在石面一劃,水痕竟顯露出巖層交錯的肌理,“古長春當(dāng)年以炭條練出這等筆力,官袍下藏著雙畫匠的手??!”
江淼探頭望著雀眼:“這眸子怎像活的?墨點(diǎn)里揉了赭石粉,日光下竟有血絲似的紋路。”
“此乃‘點(diǎn)睛砂’秘技。"關(guān)樹才輕叩畫軸,“取辰州朱砂與陳墨共研百日,方得這含悲不泣的神韻?!?/p>
暮色漫過畫中山崖,孤雀翅尖的飛白竟似抖落細(xì)雪。
亓源忽然將畫舉到炭爐前。躍動的火光里,孤雀翅膀下浮出極淡的草書——“寒江不渡傷心客,禿筆難畫未歸人”。
“古長春當(dāng)年春試放榜,在縣學(xué)墻根下畫落第書生?!标P(guān)樹才的炭條在桌面勾出個佝僂背影,“這詩本該題在畫角,偏生被他爹撕了?!?/p>
江淼突然對著畫中孤雀擠眉弄眼:“難怪這雀兒禿尾巴,敢情是替書生哭掉了毛。 ”
爐火噼啪爆開一朵墨梅,正落在孤雀空蕩蕩的右眼眶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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炭盆噼啪炸開火星時,關(guān)樹才已醉倒在條凳上。老人懷里還抱著那幅《雪崖孤雀圖》,鼾聲里漏出幾句囈語:“老莊,你又耍賴偷我子……”
江淼用燒火棍在灰堆里勾了只焦香紅薯,掰開瞬間甜香滿室,他忽然對著月亮舉起紅薯:“今人不識古時月……”
“今月吃過古紅薯?!必猎唇涌诘馈?/p>
“好詩!”江淼也在笑。
亓源疑惑,這不過一句醬油詩罷了,不過是為好笑罷了。
“恰巧我也有幸聽過一首好詩,其意蘊(yùn)之深厚,無人能敵!”江淼一看就沒憋什么好話,“遠(yuǎn)看泰山黑乎乎,上面細(xì)來下面粗;有朝一日翻過來,下面細(xì)來上面粗?!?/p>
果然如此。
亓源表達(dá)贊美之情:“好詩!”
笑浪掀翻舊時光,江淼正舉著半截紅薯,笑得手指發(fā)顫。他渾不在意,整個人向后仰倒在稻草堆里。
亓源原本沒想笑太大聲的,卻被江淼的笑聲弄得噗嗤一聲破了功:“有這么好笑嗎?你到底在笑什么?”
“你不也笑嗎?!”
“那是被你傳染的!”
“這詩……這詩該刻在泰山頂上!”江淼蹬著腿,草屑沾了滿身,活像只翻不過身的金龜子。
亓源別過頭笑得肩胛骨直抖,卻見那人突然噤聲,神神秘秘摸出塊黢黑的炭塊,在自己袖口內(nèi)側(cè)龍飛鳳舞地寫: “泰山倒?!?/p>
最后一筆故意拖得老長。兩人瞪著那行漸漸暈開的字跡,不知誰先泄了聲笑,如同火折子濺進(jìn)油鍋,頃刻燎起更洶涌的笑浪。
老畫師鼾聲忽然摻進(jìn)一句含糊的“好詩”(其實(shí)是“好事”)。
兩個少年愣怔片刻。
關(guān)樹才的鼾聲打著旋兒攀上月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