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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霧漫過青石巷時,關(guān)樹才正蹲在灶臺邊用炭條勾勒瓦當紋。江淼揮著把缺齒竹帚胡亂掃著地,掃帚柄突然彈出半截,驚得灶臺上泥雞撲棱棱飛進粥鍋。
“東流啊,”老畫師面上蘸著鍋灰“去巷口買屜豆沙包,記著要溫過的。”
“不兒,為什么 什么事都要我做?他咋不要你去呢?”江淼暗戳戳問亓源。
亓源不想理他,這答案不是很清楚嗎?
少年提著竹籃沖出門檻:“走啰!”踏碎滿地朝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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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們不多留幾天嗎?”吃完早飯,關(guān)樹才問。
“不了,待會就走。事急?!苯荡?,亓源跟著點頭。
關(guān)樹才望著漸小的背影,手下墨筆勾出兩個稚氣未脫的背影,卻在最后一筆時化作振翅的孤雀。突然大喊:“喂!你們兩個——”
“怎么了?”遠方傳來回答。
“沒什么……”關(guān)樹才笑了笑。
他動身打算去拜訪《雪崖孤雀圖》的主人——古長春,同時也是他兒時的好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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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長春正在擦拭銅鏡,灰蒙蒙的鏡面映出一張被歲月碾壓的面容。
關(guān)樹才的咳嗽聲撞上門框,“老古,好久不見。沒想到你來了這城里??勺屛液谜摇!彼兄T框,灰布衫上沾著霜,竹杖篤地的聲響驚醒了炭盆里沉睡的灰燼。
古長春沒有回頭:“你來了。”
“帶了酒?!崩险呋瘟嘶翁债Y,酒香在空氣中凝成實質(zhì),“桂花釀,記得不?那年我們偷喝,你吐得跟啥似的。”
古長春的指尖深深掐進血肉。墻上的梅花開始滲出鐵銹色的淚痕,像極了十七歲那年濺在畫紙上的血。
“你還是來了?!边@次他的聲音悶在胸腔里,像被雪壓折的松枝。
“此雀雙目蒼冷,有出世之姿?!标P(guān)樹才贊嘆?!跋氩坏蕉嗄旰竽愕漠嫵雒?。旁人拿給我看,我一瞅,就知道是你畫的。沒想到當年你讀書一絕,畫技也是絕頂啊!我打聽好久才找到你,想討論討論畫技。感動不?老古?”
古長春卻盯著雀爪旁那抹淡赭——分明是十七歲冬夜濺落的鼻血,在歲月里氧化成鐵銹般的褐:“像我這種人出名很難的,這一等就是38年……可我早不能等了……這沒用了……”
關(guān)樹才的竹杖突然抵住炭盆:“老古,你總得好起來的,你總會好起來的。你說,我們這畫師,這熱愛畫的,哪個不是被美好的渡著了?”
古長春終于轉(zhuǎn)過身,“渡?”他扯開袖子,手臂上蜿蜒的燙疤在燭光里游動,“我怎么渡?誰渡我?!”
陶甕“哐當”落地,酒液在青磚上暈開巨大的水漬。
關(guān)樹才的竹杖懸在半空。
“你總歸是懂我的?!惫砰L春的聲音從齒縫里滲出,“所以你才帶著那半壇子酒,來給我送行?!?/p>
關(guān)樹才的喉結(jié)動了動,竹杖突然重重敲碎陶甕。
【古長春的影子在墻上扭曲成舟,誰也渡不了他。墻上的孤舟突然傾覆,墨色浪濤漫過炭盆,古長春的影子在潮水中掙扎?!?/p>
“我來了?!标P(guān)樹才仍想勸他這位朋友,“我?guī)е銗塾玫漠嫻P?!?/p>
古長春的瞳孔驟縮,他看見自己枯瘦的手指正被竹杖抵住,關(guān)樹才閉上眼嘆息:“老古,你總得給這炭,找個去處。”
【火焰在空中凝成半幅山水,孤舟載著炭灰駛向墻角的裂縫。古長春的影子從畫中抽離,化作滿室飛舞的灰燼?!?/p>
“你走吧。”他的聲音被炭火燒得沙啞,“我一個人渡?!?/p>
【關(guān)樹才看見古長春的影子正從孤舟里抽離,像被風(fēng)卷走的風(fēng)箏,難以一直高飛。畫里雀目寒光中,分明有淚珠凝結(jié)?!?/p>
關(guān)樹才走出三步,又回頭望了眼那枝缺瓣的梅花,突然扯開嗓子唱起來:
“寒江不渡傷心客——”
【余音撞碎在墻里,古長春的影子在潮水中徹底消散?!?/p>
古長春騙了關(guān)樹才。
古長春是誰也渡不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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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長春是一個無用的人:
古家世代賣炭。十歲的古長春縮在漏風(fēng)的木窗下,指尖在墻皮上勾勒山巒。雪粒子撲進窗欞,他拿炭條在冷硬的土墻上畫了一枝顫巍巍的梅。
“畫得比書上的好。”私塾先生偶然瞥見墻上的畫痕,贈了他半截殘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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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七歲的春試放榜日,古長春在縣學(xué)外的老柳下勾完了最后一筆。畫中落第書生衣袂翻卷如折翼,題跋處還差半句詩,便被父親從后頸拎起。
“第八名?”父親將榜單摔進泥水,粗糲的指腹碾過畫上書生含淚的眼,“畫這些喪氣玩意,把圣賢書讀進狗肚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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炕席掀翻時,藏了三年的畫紙如白蝶驚飛。父親撕畫的手勢像在劈柴。最后一幅《寒江獨釣圖》被擲入炭盆的瞬間,古長春突然撲過去徒手抓火——墨色在青煙里蜷成焦蝶,掌心燙疤卻開出一朵墨梅。
古長春聽見自己骨縫里迸出冰裂的輕響。
他不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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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再沒碰過墨。
二十歲中舉那日,喜報撞進家門。紅紙金字被鄭重壓在祖宗牌位下,他跪著叩頭時,余光瞥見墻角歪斜的炭筐——筐底躺著半截發(fā)霉的松枝,像條僵死的墨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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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八歲的古長春在龍躍城做稅官。青袍補丁下總掖著半截紙,稅簿空白處爬滿無意識的線痕。
某日暴雨沖垮縣衙回廊,他蹲在瓦礫堆里畫廢墟,畫到第三根斷梁時突然嘔吐——墨香混著陳年炭灰從喉頭翻涌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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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四歲,馬車碾過青石板道的聲響,驚醒了檐角假寐的銅鈴。當錦匣中的《雪崖孤雀圖》徐徐展開時,古長春聽見自己脊骨發(fā)出陳年舊紙般的脆響。
“此雀雙目蒼冷,有出世之姿?!必粮嫀熽P(guān)樹才贊嘆。
他卻盯著雀爪旁那抹淡赭——分明是十七歲冬夜濺落的鼻血,在歲月里氧化成鐵銹般的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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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親臨終那晚,炭盆突然爆出火星。床榻上的老人枯手探向虛空,仿佛要抓住某個燃燒的幻影:“那年……燒疼你沒有?”
古長春將湯藥喂進父親齒關(guān),忽然想起十七歲春夜里,自己曾用這雙手接住過一片柳絮。此刻他摩挲著老人龜裂的掌心,輕聲答:“早涼了。”
窗外飄進今冬第一片雪,落在他掌心的燙疤上。謊言與真相都結(jié)成透明的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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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六歲他死了,出殯那日,送葬隊伍繞過炭行舊址。穿麻衣的孩童突然指著道旁焦木驚呼:“那黑梅開了!”
眾人抬頭望去——經(jīng)年雷擊的枯槐枝椏間,竟真有墨色冰花凌寒綻放。細看方知是烏鴉銜來的碎紙,裹著薄霜在風(fēng)中簌簌作響,恍若某幅未竟的水墨長卷,正被光陰緩緩補全。
古長春的棺木經(jīng)過時,最長的冰棱“咔嗒”斷裂。碎冰里蜷著一星陳年墨渣,在雪地上洇出極淡的灰,像極少年時偷偷藏起的,最后一滴不敢落下的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