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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巷之中,黃門官、宮女、家人子及廢妃之流雜處。這五月光景,齊煌已將諸人底細(xì)盡數(shù)摸透。此間黃門皆是朝中無根無基之輩,宮女多是豆蔻年華卻無依無靠,至于那些新選家人子,更是被蘇娥皇刻意耽擱了錦繡年華。
因著今上首度采選,永巷中本無舊日廢妃。誰曾想那宮女們交口相傳的齊家娘娘——侍寢次日便由美人晉為容華,更接連承寵五日——竟被蘇娥皇一紙懿旨打入冷宮。此事雖在料想之中,卻也著實令人心驚。
聞得此訊,齊煌驚得病意頓消,強(qiáng)撐著從草榻上支起身子,忍著渾身酸痛將湯藥一飲而盡,急喚方禾道:
齊煌速去玉堂殿探聽容華娘娘近況。若遇中宮之人,切記避其鋒芒。倘能得見娘娘,務(wù)必囑其攜厚襖前來??v不得見,也需托其宮人傳話。
言罷,自懷中取出一包碎銀遞去。
方禾會意,收下銀兩又問:
方禾可要探聽娘娘因何遭誣?
其實不必多問,齊煌早知蘇娥皇手段之毒,然終究需知妹妹傷在何處。
齊煌有勞了。
當(dāng)夜齊煌替方禾做完活計。直至次日暮鼓將響,方禾方踏著殘雪歸來。齊煌強(qiáng)撐著下榻相迎,遞上一碗熱氣騰騰的姜湯。
齊煌如何?可曾探得什么?
方禾不及飲湯,握住齊煌冰涼的雙手急道:
方禾奴婢由側(cè)門潛入,幸得錦瑟姐姐接引。聽聞中宮懿旨,雖不許容華娘娘帶貼身宮人,卻未禁保暖之物。娘娘容顏憔悴,面色蠟黃,較兩月前判若兩人,想是受盡磋磨。
方禾女郎所托之事已辦妥。永巷總管收了銀子,答應(yīng)安排一間向陽暖閣??偣苓€說,容華娘娘可自永巷擇人伺候。此乃女郎與娘娘團(tuán)聚良機(jī)。
良機(jī)當(dāng)前,齊煌決意把握。
齊煌你且隨我同去。如今兄長伴駕在外,往日都是長嫂入宮探望。今既出事,我當(dāng)修書告誡長嫂勿要輕舉妄動。你且先去瞧瞧那暖閣還需添置何物。
原來齊容華在永巷宮女中素有賢名。自蘇后克扣炭火,本料今冬永巷將添新魂。幸得齊荃依阿姊信中暗示,聯(lián)合眾嬪妃以私銀購置上等銀骨炭,半濟(jì)永巷,半作自用。
方禾證實,正因此舉觸怒蘇后,靜姝才遭貶謫。所幸永巷眾人久受蘇氏欺凌,各處一心,反倒讓齊荃在此得了片刻清凈。
為見妹妹,齊煌強(qiáng)令自己速愈。待將屋子灑掃得一塵不染,又備好干凈被褥,終見齊荃款款而來——哪還是五月前那個明眸皓齒的佳人?眼前人面色蠟黃,形銷骨立,行走間步履蹣跚,分明是牢獄里熬出來的模樣。
齊煌見狀,心如刀絞,忙上前攙扶。觸手之處,只覺妹妹手腕纖細(xì)得驚人,昔日豐潤的肌膚如今只剩一層薄皮包著骨頭。
齊荃阿姊……
齊荃輕喚一聲,聲音嘶啞得不成樣子。
齊煌強(qiáng)忍淚水,將妹妹扶至榻上,又取來早已備好的熱湯。
齊煌先飲些熱湯暖暖身子。
待齊荃飲罷,齊煌細(xì)細(xì)打量,只見妹妹眼下青黑,唇色蒼白,十指關(guān)節(jié)處竟有凍瘡痕跡。這般模樣,哪還有半分昔日容華的風(fēng)采?
齊煌蘇娥皇竟將你折磨至此……
齊煌咬牙切齒,手中帕子幾乎要絞碎。
齊荃虛弱地?fù)u頭。
齊荃非是蘇后親自動手。自被打入冷宮,那些見風(fēng)使舵的宮人便克扣衣食。若非總管暗中照拂,只怕…
話未說完,忽然劇烈咳嗽起來。齊煌忙為其撫背。
齊煌怎的咳嗽得如此厲害?
齊荃勉強(qiáng)一笑。
齊荃阿姊,無礙的,只是……
她不曾說完,但齊煌心中暗恨,當(dāng)即委托方禾。
齊煌速去太醫(yī)署求見劉太醫(yī),就說永巷中有宮女染了急癥。
待方禾離去,齊煌緊握妹妹雙手。
齊煌你放心,阿姊籌謀至此,待到那日定會為你討回公道。
齊荃卻搖頭。
齊荃阿姊萬勿沖動。此番雖然有蘇娥皇手筆,但卻是我自愿入這永巷……近日長嫂與我相見,言朝中風(fēng)向有變,蘇家氣數(shù)將盡。我們只需靜待時機(jī)……
她言及于此,齊煌心中尚有不明之處,卻忽聞外間腳步聲雜亂。齊煌警覺地起身,卻見方禾匆匆回來,身后跟著的正是太醫(yī)令劉大人。
見此,齊煌立馬起身行俯身禮。
齊煌有勞劉大人為家妹診脈。
劉太醫(yī)乍見齊荃幾如枯槁,不由心頭一震。憶及陛下離宮前的囑托,頓覺頸后生寒,慌忙上前診脈。指下但覺脈象滑利如珠,往來流利,恰似《脈經(jīng)》所載“滑脈如珠替替然”之象。
齊煌求大人明示。
齊煌眉間緊蹙,語帶焦灼。劉太醫(yī)卻反問道:
龍?zhí)?/a>女郎可曾為娘娘診過脈息?
齊煌輕搖螓首。
齊煌未曾延誤。
劉太醫(yī)心下恍然,面上堆起笑容,朝姐妹二人深深一揖:
龍?zhí)?/a>恭喜娘娘,賀喜女郎。娘娘腹中龍種已有五月,算來正是五個月前承恩之時。只因娘娘憂思郁結(jié),氣血不和,故不甚顯懷。今見胎動不安之象,臣當(dāng)開一劑安胎飲,只是這永巷煎藥不便,還望女郎費心照料。
此言一出,猶如晴天霹靂,震得齊煌與方禾俱是一怔。齊煌失神良久,直到被齊荃輕扯衣袖方回過神來。喜憂交織之下,她強(qiáng)自鎮(zhèn)定道:
齊煌多謝大人。還望大人詳記脈案,切莫聲張。”
待劉太醫(yī)開方離去,暖閣中唯余三人 對。窗外暮色漸沉,將三人身影拉得修長。
齊煌將妹妹緊緊摟入懷中,聲音微顫。
齊煌既有身孕,為何瞞著阿姊?縱不顧念腹中骨肉,也該愛惜自己身子。若你有半分差池,叫阿姊如何自處?
齊荃終是泣不成聲。
原想尋阿姊商議...可發(fā)覺有孕后...唯恐蘇后加害...又思念阿姊...只得任她發(fā)落。幸而蘇后顧忌前朝風(fēng)聲,未施杖刑...
齊煌淚落連珠。
齊煌縱有十個皇嗣,也不及你分毫!
在她心中,這個自幼相依為命的妹妹,遠(yuǎn)比那未出世的龍種珍貴千萬。燭火搖曳間,她輕撫妹妹消瘦的面龐,暗自發(fā)誓必要護(hù)得妹妹母子周全。
齊煌靜姝、方禾,且安心。
齊煌拭去淚痕,神色堅毅。
齊煌這永巷囚籠,我們不會久困于此。
她抬眸望向窗外那一方狹小的天空,心中已有計較。妹妹腹中的龍種,或許正是上天賜予她們對抗蘇娥皇的一柄利劍。待得東風(fēng)起時,定要叫那毒婦血債血償。
方禾見狀,忙將煎好的湯藥奉上。齊煌親自試過溫度,一勺一勺喂給妹妹。藥香氤氳中,三人相視而笑,在這冰冷的永巷里,竟也生出一絲暖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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