梆子聲刺破黎明前的黑綢,柳芽兒呵出一團(tuán)白霧,推著吱呀作響的豆腐車碾過結(jié)霜的青石板。車頭掛的竹燈籠晃得厲害,照見車前新結(jié)的冰凌子,倒映著巷口"周記茶館"褪了金的招牌。
"芽丫頭,今兒又搶頭份吶?"賣柴的老漢縮在墻根跺腳,懷里抱著半濕的柴捆。
柳芽兒把凍紅的手往圍裙里藏了藏,"張伯且等等,第一板豆腐切完就給您盛碗熱湯。"她熟練地支起擋風(fēng)布,木勺碰著陶碗叮當(dāng)作響,蒸騰的熱氣立刻在冷空氣里織出白紗。
市集東頭傳來踢踢踏踏的腳步聲。
"勞駕...兩文錢的白豆腐..."帶著睡意的聲音從棉襖領(lǐng)子里悶出來。趙阿成縮著脖子擠到攤前,茶館伙計的灰布短打還沾著灶灰,手指關(guān)節(jié)凍得發(fā)紫。
柳芽兒的木勺在陶罐邊頓了頓,"阿成哥總來這么早。"她舀起顫巍巍的嫩豆腐,突然手腕一斜,半勺凝脂滑回罐中。
趙阿成急得伸手要扶,"仔細(xì)燙著!"指尖將將觸到陶罐又縮回來,在衣擺上蹭出道水痕。
"不妨事。"柳芽兒飛快瞥了眼他破口的袖管,盛滿的粗陶碗推過去,"天冷,多給半勺。"
"這怎么成!"趙阿成從懷里摸出個油紙包,"掌柜讓帶給你的。"粗糲的指尖擦過她掌心,留下點麥芽糖的黏意,"說是...說是上回豆腐腦的謝禮。"
柳芽兒解開細(xì)麻繩,油紙里躺著三塊梅花酥。茶館待客的點心向來只擺雕花漆盤,這幾塊卻盛在粗陶碟里烤的,邊角還帶著焦痕。
"替我謝過陳掌柜。"她捏起塊碎渣放進(jìn)嘴里,甜味還沒化開就皺起眉——鹽?;煸谔撬?,齁得喉頭發(fā)緊。
趙阿成撓著后頸傻笑:"其實...其實是我昨兒守灶時試著烤的..."話沒說完就被西風(fēng)嗆得咳嗽,震得豆腐車上的銅錢串叮鈴作響。
柳芽兒默默把剩下的酥餅包好塞回他懷里,"留著晌午就茶吃。"轉(zhuǎn)身掀開浸水的粗布,露出第二板雪白豆腐,"阿成哥今日不要澆頭?"
趙阿成的目光黏在角落的青花碗上——琥珀色的桂花蜜裹著嫩豆花,糖漬金桂浮在碗沿,像綴了圈碎金子。
"那個..."他喉結(jié)動了動,"白豆腐就很好。"
柳芽兒突然抬高聲音:"陳大娘!您要的辣油豆腐!"嚇得趙阿成往后蹦了半步,差點撞翻身后挑著腌菜的扁擔(dān)。
"作死喲!"陳大娘拍著衣襟上的辣子碎罵罵咧咧,"芽丫頭今日吃錯藥了?平素溫聲細(xì)氣的..."她突然瞇起眼湊近豆腐車,"莫不是見著情郎害臊?"
柳芽兒耳尖騰地?zé)饋恚?您...您說的三文錢..."刀尖利落地劃開豆腐,濺起的汁水正落在趙阿成靴面上。
"我來!"趙阿成搶過荷葉要包,被柳芽兒一瞪又訕訕縮手,"那什么...掌柜該催灶火了..."他摸出兩枚帶著體溫的銅錢擱在車板,端起豆腐碗就跑。
"錢多了!"柳芽兒舉著銅錢追出半步,那人灰撲撲的背影早消失在茶館幌子后。車板上水漬映著天光,她才發(fā)現(xiàn)兩枚銅錢邊緣都銼得發(fā)亮——定是他夜里替人搬貨掙的外快。
賣柴老漢捧著熱豆?jié){湊過來,"趙小子眼珠子都快掉進(jìn)桂花碗了,芽丫頭不如..."
"張伯!"柳芽兒舀了勺滾燙的豆?jié){,"再渾說,下回往您碗里擱三勺姜汁!"
日頭爬上魚鱗瓦時,豆腐車前的長隊終于松散些。柳芽兒揉著發(fā)酸的腰正要坐下,忽聽得茶館二樓支窗響。竹簾卷起半幅,露出趙阿成被熱氣熏紅的臉。
"芽...柳姑娘!"他半個身子探出窗外揮動抹布,"西街劉鐵匠訂五碗咸豆花!"話音未落就被拎著耳朵拽回去,陳掌柜的罵聲炸響半條街:"作死的小猢猻!豆腐錢還沒討回來倒先支使起人!"
柳芽兒噗嗤笑出聲,麻利地裝好提籃。路過茶館后巷時,瞥見趙阿成正踮腳擦高處的燈籠,破棉鞋踩著積雪咯吱響。
"擱門墩上就行..."他轉(zhuǎn)身時晃了晃,扶住墻才站穩(wěn)。
柳芽兒低頭快走,卻在拐角處停住。提籃底層多了個油紙包,揭開是撒著芝麻的烤饅頭——定是他偷藏了茶館的宵夜。
茶館前廳飄來零星的對話:
"趙阿成!前日打碎的蓋碗從月錢里扣!"
"掌柜的,那青瓷碗原本就有裂..."
"頂嘴?下月也別想支工錢買你那金貴豆腐!"
柳芽兒攥緊提籃快步離開,直到市集喧囂被甩在身后。她蹲在結(jié)冰的河埠頭洗陶碗,突然從水影里看見個鬼鬼祟祟的身影。
趙阿成蹲在柳樹后搓手,"我...我來還提籃..."他鼻頭凍得通紅,懷里還抱著那碗早已涼透的白豆腐。
柳芽兒把陶碗摔得砰砰響,"茶館的差事不夠你忙?"
"掌柜讓我去東市買新茶盞..."趙阿成從袖袋掏出個粗布包,"順路...順路捎的凍瘡膏。"見她瞪眼,急忙補了句,"賬記在茶館的!"
河面的冰咔嚓裂開細(xì)紋。柳芽兒盯著他露出棉絮的袖口,突然抓起塊碎冰砸過去,"趙阿成!"
"在!"他下意識挺直腰板,冰塊正砸在眉心。
"明日..."柳芽兒背過身收拾碗勺,"明日最后那碗桂花蜜...賣不完也是糟蹋..."
趙阿成愣在原地,直到冰水順著脖頸流進(jìn)衣領(lǐng)才醒過神。對岸傳來漁船的號子,混著他砰砰的心跳,震得冰面下的錦鯉四散逃竄。
暮色染紅瓦當(dāng)時,柳芽兒數(shù)著銅錢串的手忽然頓住——錢串里混著枚纏紅線的銅板,正面還粘著星點麥芽糖。
茶館方向飄來炊煙,隱約聽得陳掌柜在吼:"趙阿成!收拾完灶臺把燈籠都點了!"
她對著那枚銅錢發(fā)了會兒呆,突然從裝桂花蜜的陶罐底翻出塊完整的梅花酥。糖霜里再沒惱人的咸味,酥皮咬開竟藏著顆蜜漬梅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