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名小宮女垂首靜立，手捧金盆、玉盞、巾帕、香膏等物，步履輕緩、動作齊整，儀態(tài)恭謹(jǐn)無聲。

　　不過一夜之間，乾清宮寢殿內(nèi)竟已另設(shè)妝閣。紫檀鏡臺螺鈿生輝，鸞鳳纏枝紋樣精細(xì)繁復(fù)，玻璃鏡明澈如水，映出人影清晰。妝匣半啟，其中珠翠灼目、脂粉香盈，無一不是珍品。

　　小平拿起犀角梳為她挽發(fā)，動作輕柔，只以碧玉簪松松綰就幾縷墨發(fā)，余者垂落肩后。略施粉黛，淡點朱唇，妝容素凈，卻愈顯得楚楚眉目清麗，惟眉間一縷輕愁，如煙似霧，更添風(fēng)致。

　　楚楚回望著自己的模樣，華服云鬢，陌生得讓她心驚。

人靠衣裝這句話不假，以前上班的時候她偏愛西服牛仔褲，她覺得干練又舒服?，F(xiàn)在的模樣，從里到外都是一個生存在古代的女人，她只在電視機里看到過。

　　楚楚望向鏡中身后那個身影，靜了一瞬，輕聲道：“小平總是能把我打扮得那么漂亮，謝謝啦。”

　　小平和藹一笑，溫言回話：“娘娘言重了，伺候主子是奴婢的本分，往后要是您需要小平，您說一聲就成，這滿宮上下的宮婢內(nèi)侍，您都能使喚，您是柳妃娘娘，這宮里沒有人敢忤逆您的意思，他們更擔(dān)不起您的一個‘謝’字。待過些時日，您的身份就又不一樣了?！?/p>

　　楚楚聽得出小平話中的深意，待朱棣登基，她便是他名正言順的妃嬪之一，這身份，她避無可避。

　　“皇上晨起時特意囑咐，若娘娘今日興致好，可往外面走走。日光正暖，對您的舊疾也有益處?！?/p>

　　御花園內(nèi)姹紫嫣紅開遍，玉蘭亭亭，芍藥灼灼。假山疊石錯落，清流潺湲其間，一派生機盎然。和風(fēng)拂過，稍稍驅(qū)散了楚楚心頭的郁結(jié)。

　　小平隨行在側(cè)，輕聲細(xì)語為楚楚講述著應(yīng)天風(fēng)物與北平舊事的不同，“娘娘有所不知，應(yīng)天秦淮河畔的畫舫燈影雖然好看，但是北平的曠野平原更遼闊，春來冰消草萌，夏至?xí)缫袄妆迹锶仗旄咴频?，冬夜朔雪封原。那里四季分明，連月色都顯得格外清冽高遠(yuǎn)……”

　　楚楚細(xì)細(xì)聽著那個叫做“北平”的地方，都說一方水土養(yǎng)一方人，小平的神情飛揚，話語之間無不神往，恐怕只有這樣碩風(fēng)礪骨的地方才能造就燕王倥傯戎馬的傳奇。

　　遠(yuǎn)處涼亭之中，幾個各有風(fēng)姿的女子正品茶閑談，衣香鬢影，言笑晏晏。一人雍容華貴，一人清艷脫俗，一人嬌俏明媚，季淑妃亦在其中，幼子朱高煜在側(cè)，母子相依，姿態(tài)柔婉。

　　小平心中暗叫不妙，她知柳妃娘娘素不喜后院糾葛，昔年僅一淑妃已鬧得人仰馬翻，如今狹路相逢，再難回避。

　　“你一定也不記得了，我現(xiàn)在的四個王妃，其實都是側(cè)妃?！?/p>

　　朱棣的話還在耳畔回響，楚楚轉(zhuǎn)身便走，身后季淑妃淑妃卻牽著朱高煜急急追來，“柳妃！且慢！”

　　淑妃攜幼子一路小跑，嗓音急切，“柳妃！等等我！”

　　楚楚駐足回眸，眼前的淑妃與記憶中燕王府那個紅衣張揚的女子判若兩人，如今她一身素淡，眉目溫靜，只緊緊牽著孩子，容色間難掩憔悴。

　　“煜兒，”淑妃低聲催促身旁幼童，聲音微顫，“還記得娘平日是如何教你的嗎？這就是救了我們母子二人的柳妃娘娘，快向恩人叩頭?！?/p>

　　那孩兒不過四五歲模樣，乖巧依言下拜，奶聲奶氣道：“煜兒叩見恩人娘娘?！?/p>

　　那孩童仰起臉來，虎頭虎腦的模樣與朱棣極為相似。楚楚霎時覺得周身血液倒流般僵在原地，如此真切地橫亙于眼前，這畫面像一根尖刺，狠狠扎進她心里最不愿意面對也是最抗拒逃避的地方。

　　“別跪我，起來?！背艔垖⒛呛⒆訌牡厣献饋怼?/p>

　　“柳妃，我有話想和你說，你可否屏退左右？” 淑妃聲音壓低，手指不自覺地絞著帕子，眉宇間籠罩著一層化不開的憂懼和懇求，仿佛抓住救命稻草般望著楚楚。

　　楚楚思量片刻，隨即起身，引著淑妃走向不遠(yuǎn)處一方被藤蔓半掩的假山石后，那里恰有一處石凳，僻靜無人。

　　目光所及，正好能看見遠(yuǎn)處那片平坦草甸上，小平牽著朱高煜的手一同玩著皮球。

　　淑妃趨前幾步，語帶哽咽，“柳妃，這幾年來我多次向你遞了拜帖，你為何不見？”

　　楚楚側(cè)身避開她的目光，只道：“你知道的，先前我的身份多有不便，我們不應(yīng)該見面。”

　　楚楚知道自己心口不一，她的理智感一直在掙扎著，她不想見淑妃是因為逃避著同為朱棣女人的身份。

　　“可我是真心想向你道謝，四年前我生煜兒時難產(chǎn)，若非你求建文皇帝遣醫(yī)來救，我母子早已命絕。這些年來，又多蒙你暗中照拂……”

　　淑妃的聲音悲戚，可她助她純屬于道德感在作祟。當(dāng)初沒有選擇和朱棣一同離開應(yīng)天，是因為她要去撈小玩子。

淑妃一心一意念著朱棣，燕王斷尾求生，棄懷孕的妻兒于建文之手，這無異于在生死關(guān)頭舍棄了妻兒。同為女性換位思考，她只是覺得這樣殘忍的結(jié)局不該發(fā)生在一個孕婦身上。

　　“淑妃，換作別人，我想我也會做出同樣的反應(yīng)，你不用把這件事情放在心上?！?/p>

　　楚楚說得那么輕描淡寫，這在淑妃心中卻是不明白的，分明是個好心腸，怎的說出來的話卻是這般冰冷？

　　“你是否仍不肯原諒我從前無知冒犯？”淑妃淚光盈然，“……當(dāng)年是我年輕氣盛，處處與你為難……如今只求安心撫育煜兒成人……”

　　她的語聲漸低，幾近哀懇，“柳妃，我不愿再同你爭什么了，你比我更值得皇上的寵愛。我只求你，若有朝一日……可否保全我們母子？”

　　她看著楚楚，眼中滿是絕望的哀求。近日前朝方孝孺案血流成河，帝王震怒，若她陳王后人的身世被翻出，只怕頃刻便是滅頂之災(zāi)?？扇缃窳窃谶@個世上知道她身世的唯一知情人，淑妃曉得，自己和孩子的性命現(xiàn)在皆在面前這個女人手里捏著。

　　聰明人說話，聽音知意，不必言盡。

　　“淑妃，”楚楚聲音平靜，卻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嘆息，“從前你是燕王的淑妃，現(xiàn)在你是皇帝的淑妃，以后你也都會是淑妃。”

　　淑妃眼中驟然迸發(fā)出希冀的光彩，仿佛溺水之人抓住了浮木，聲音帶著哽咽后的沙?。骸按蟽浩桨查L大成人，我……我便去懇求陛下，允我們母子前往封地，只要……只要你愿意，我便讓煜兒尊你為母，此生奉養(yǎng)……”

　　“我不愿意！”楚楚驟然起身，連退半步。這話越說越離譜，這樣的安排那她不就成了后媽的角色嗎？

　　“他不是我的孩子，我也永遠(yuǎn)不能代替你的存在?！?/p>

　　看著楚楚近乎倉惶離去的背影，淑妃怔在原地，淚眼婆娑中盡是茫然與無措。她獨自呆立片刻，終是黯然轉(zhuǎn)身，一步步挪回那喧鬧卻冰冷的涼亭。

　　方才踏入亭中，幾道意味不明的目光便立刻黏了上來。

　　其中一位妃嬪把玩著手中的絹扇，唇角噙著一絲若有若無的譏誚，率先笑道：“淑妃妹妹方才慌慌張張地追出去，這是怎么了？我們姐妹之中，可就數(shù)你最有福氣，為陛下誕育了皇嗣。怎么如今看來，你倒像是怕極了那位新來的柳妃？”

　　另一人也掩口輕笑，聲音柔媚卻字字帶刺，“是呀，莫不是急著去表忠心？只是瞧這模樣，怕是熱臉貼了冷板凳吧？”

　　淑妃猛地抬頭，嘴唇翕動了幾下，卻只吐出一個蒼白無力的“我……”便再也說不下去。

　　她該如何解釋？她那份旁人眼中“最大的依仗”，恰恰是她日夜懸心的催命符。

　　淑妃原以為這已是她能付出的最大代價，若能以此換得對方一絲松動，她反而能求得一絲心安。可偏偏柳妃這人仿佛銅墻鐵壁，既不貪戀權(quán)勢，也不渴求子嗣，無欲無求讓她摸不到一絲軟肋，不知該如何才能打動分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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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劇場：

淑妃：37°C的嘴怎么能說出這么冰冷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