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時分,殿內(nèi)靜謐,只聞更漏細(xì)響。小平垂首斂目,依例向朱棣細(xì)細(xì)稟報著楚楚的飲食起居,何時辰用膳,幾時起身,幾時安寢,事無巨細(xì),不敢有半分遺漏。
朱棣端著一只素雅青瓷杯,慢啜著清茶,連日政務(wù)帶來的疲憊似乎在這一刻得以舒緩。
他微闔著眼,聽著小平的敘述,唇角不自覺含了一絲笑意,仿佛能透過這些瑣碎日常,窺見楚楚在宮中的鮮活模樣,或嗔或笑,或靜或動,皆是他心底最珍視的風(fēng)景。
“娘娘前夜說瞧見流螢,興致好,便出去追看……約莫一個時辰后,是由巡邏的侍衛(wèi)護(hù)送回來……”
朱棣端茶的手幾不可察地微微一頓,倏地抬眸看向小平,目光深處掠過一絲極淡卻不容錯辨的慍色與探究。
小平嚇得立刻噤聲,慌忙低下頭,不敢再言語。
殿內(nèi)氣氛陡然凝滯。朱棣放下茶盞,目光轉(zhuǎn)向一旁侍立的小北,聲音聽不出喜怒,“是怎么回事?”
小北心頭一緊,忙躬身回道,“回陛下,那夜巡邏的弟兄們在一處僻靜宮道遇見娘娘,娘娘說追逐流螢時不慎掉落了一只耳墜,尋找間便迷了路……幸而當(dāng)日帶隊的小旗與娘娘曾是舊識,私交甚好,便穩(wěn)妥地將娘娘護(hù)送回了乾清宮。”
“私交甚好?”朱棣重復(fù)著這幾個字,語調(diào)平緩,卻無端令人感到壓力。
小北未及深思,順著話便接了下去,“只是聽聞那侍衛(wèi)生得頗為俊俏挺拔,惹來宮中好些小宮女傾慕,常私下遞送些香囊帕子……娘娘在時,因此經(jīng)常勸誡他……”
話一出口,小北才驚覺失言,偷眼覷見陛下臉色愈發(fā)沉靜,靜得令人心慌,他慌忙閉口,垂首屏息。
“倒是奇了,”朱棣語氣依舊平淡,聽不出波瀾,“一只耳墜而已。”
也值得她深夜獨自外出,如此費(fèi)心尋找?
朱棣略一沉吟,吩咐道:“小北,娘娘既然丟了東西,你便去替她好好找一找?!?/p>
“是!卑職這就去!”小北領(lǐng)命,轉(zhuǎn)身便欲退出大殿,一心只想著如何去尋那丟失的耳墜。
剛出殿門,卻被匆匆趕來的三保攔下?!氨笔绦l(wèi)留步!”三保面帶急色,壓低聲音道,“北侍衛(wèi),您……您這可真是……陛下方才那臉色,您沒瞧見嗎?這豈是單單尋回耳墜便能了事的事?”
小北一愣,面露困惑:“督公的意思是?……”
三保急得跺腳,將他拉到一旁,聲音壓得更低:“陛下的意思,是要弄清楚娘娘當(dāng)晚究竟去了何處,做了何事!那侍衛(wèi)既與娘娘有舊,又是由他護(hù)送娘娘回宮,唯有他最清楚當(dāng)晚情形。如今娘娘身份尊貴,豈能與外廷侍衛(wèi)過往甚密?此等風(fēng)議,陛下豈能不在意?”
此事原可如微塵般輕輕拂去,但一旦經(jīng)了圣耳,御口親問,便再也不是尋個耳墜那般簡單了。
這就如同平靜湖面投入一顆石子,陛下要親自投下的這顆石子,注定要激起層層波瀾,絕非輕易能夠平息。
事涉娘娘清譽(yù),又乃陛下親口關(guān)切,只怕不掀出些風(fēng)吹草動,是絕難罷休了。
小北恍然:“督公是說……?”
三保眼中精光一閃,做了個擒拿的手勢:“自然是要‘請’他來問個明白,我等才好向陛下回話。否則,如何交差?”
小北仍有些猶豫:“可……無憑無據(jù),如何拿人?陛下也未明示……”
三保湊近一步,低聲道:“您方才不是說了,那侍衛(wèi)常有宮女私贈信物?此乃‘私相授受’,有違宮規(guī)禁例,憑此條拿他問話,名正言順?!?/p>
小北這才徹底明白過來,點頭稱是。
……
近幾日,楚楚敏銳地察覺到宮中似是氣氛不同往日。
走在宮道上,往日里偶爾還會與她眼神交匯的宮人內(nèi)侍,如今個個都像是被霜打過的茄子,低垂著頭,腳步匆匆。即便迎面撞見,也只是倉促行禮,眼神躲閃,不敢多停留一刻。
楚楚更加不解,這分明是極不尋常。她清晰地感覺到,有一件極大的事正在發(fā)生,而所有人,都被統(tǒng)一了口徑,獨獨將她蒙在鼓里。
這種被排斥在外的感覺,以及那彌漫在空氣中無孔不入的恐懼,讓她心中疑竇叢生,也隱隱生出一絲不安。
這似曾相識的低壓與沉寂,讓她不由得想起上一次,那時,還是朱棣決意處置方孝孺一干人等的關(guān)頭……
這日午后,春陽慵懶地透過雕花長窗,在光潔的金磚地上投下斑駁的光影。
只聽珠簾輕響,被人小心地挽起。
小平領(lǐng)著個小宮女走了進(jìn)來,見她手中端著一個剔紅漆盤,上面放著幾樣精致又費(fèi)了心思的點心。
楚楚閑倚在窗邊軟榻上,百無聊賴地?fù)芘扉慕蠋Щ氐摹傲魃郴卯嫛?,看其中沙粒隨水光流轉(zhuǎn),變幻出無窮景致。
楚楚忽而抬眼,看向正在布膳的小平,狀似隨意地問道:“小平,我看著這幾日宮里的氣氛怎么怪怪的,是出了什么事嗎?”
小平擺放碟子的手幾不可察地頓了一下,眼神微閃,避開楚楚的注視,低聲回道:“娘娘多心了,哪有什么事。許是近來天氣反復(fù),大伙兒都有些憊懶。”
就在這時,后方那一直靜立待命的小宮女,目光不知怎地飄向了案幾上那精巧的琉璃盞,腳下仿佛被什么絆了一下,身形一個趔趄,衣袖猛地帶倒了那件珍玩。
只聽“啪嚓”一聲清脆裂響,琉璃盞應(yīng)聲碎裂,彩色的細(xì)沙混著清水,頓時在光潔的地面上狼藉一片。
楚楚聞聲驟然抬頭,心中掠過一絲詫異。
這宮女伺候時向來謹(jǐn)慎,何況這沙畫瓶子是她近日心愛之物,宮人皆知,理應(yīng)格外小心才對,怎會如此毛手毛腳?
楚楚尚未開口,一旁的小平已驟然色變,厲聲喝道,“你!……手腳這般粗笨!可知這是皇上千里迢迢特意為娘娘帶回來的心愛之物!”
那闖禍的宮女并未立刻驚慌失措地跪地叩頭,反而抬起眼,目光望向楚楚,那眼神里沒有什么恐懼,反而似是盈滿了祈求。
楚楚心中疑竇更甚,她按捺住情緒,對小平擺了擺手,“算了,就當(dāng)是‘碎碎平安‘了。小平,你先去小廚房瞅瞅我那杏仁酪熬得怎么樣了,火候可別過了。這兒讓她自己收拾就行?!?/p>
小平雖有不忿,但見楚楚發(fā)話,只得狠狠瞪了那宮女一眼,應(yīng)聲退下。
待殿內(nèi)只剩二人,楚楚目光沉靜地看向那跪在地上的宮女:“你是有意的,對嗎?”
那宮女聞言,眼淚瞬間涌了出來,重重磕了個頭,聲音哽咽卻清晰:“娘娘明鑒!……奴婢確是故意的!……奴婢實在沒有別的法子了!”
她抬起淚眼,急切地說道:“奴婢……奴婢心儀柴胡侍衛(wèi)已久……可昨日,奴婢想去見他,卻聽聞……卻聽聞他不知道犯了什么天大的事,已被沒入詔獄了!”
那宮女的聲音充滿了恐懼與絕望,“奴婢人微言輕,求救無門……只聽得柴胡侍衛(wèi)曾提起過娘娘仁厚……如今這宮里,能救他的,只有娘娘您了!奴婢蠢笨,只能出此下策,求娘娘垂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