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任何時代,上位者都不需要把話說得過于明白,底下有的是揣摩上位者心意之人。
小平幫著楚楚把此事前后利弊分析個透徹,柴胡被沒入詔獄一事,還夠不到朱棣張口過問的資格,想來是底下的人通過捕捉皇帝的只言片語才抓的人。
楚楚想要去獨闖詔獄救人,那地方她比任何人都要熟悉,入了詔獄就算沒有任何冤情,在嚴刑逼供之下也能被蒙上不白之冤,最后的結(jié)果都是屈打成招,無一例外。
“皇上雖未親口過問此事,可想來也是睜只眼閉只眼的。如今娘娘的身份尊貴,萬不能為了個侍衛(wèi)去那詔獄,若真的驚動了皇上,無論那侍衛(wèi)是何冤情,恐怕死得只會更快?!?/p>
楚楚聽罷小平的分析,只覺得一盆冰水從頭澆下,讓她瞬間清醒,又瞬間冰涼。
“娘娘,”小平的聲音將她從冰冷的思緒中拉回些許,“不如……等晚上陛下回來了,您心平氣和地與陛下說說?或許……事情會有轉(zhuǎn)機呢?”
暮色漸沉,宮墻的巨大陰影在夕陽下拉得老長,如同巨獸蟄伏,沉沉壓在人心頭。楚楚憑窗而立,目光掠過那朱紅的高墻,只覺得那墻不僅圍住了宮闕,也仿佛重重壓在她的心口,令人喘不過氣。
事情過去已有多日,朱棣不曾問過她當(dāng)晚出去一事,說明柴胡一直沒有供出她那夜在找枕頭。
楚楚承認,自己有多次想把有關(guān)游夢仙枕的事情告訴朱棣。
可小玩子給出她的答復(fù)是:“為什么要向古代人說這種事啊,他們是不會信的。不僅不會信,而且還會覺得你瘋了,你中邪了。你跟一個古代的皇族說幾百年之后的事,這不明擺著你跟他們說這個朝代有一天會滅亡嗎?到時候你怎么辦?”
楚楚那時呆呆望著小玩子,她說的話不無道理。
小玩子看見楚楚的這個模樣,簡直笑出聲音來,她真的想不到,年紀(jì)比她大,在大案面前從無懼色Madam居然也有這樣天真的一面。
“阿Sir,我真的好佩服你的,你居然拿現(xiàn)代婚姻里一夫一妻的制度去要求一個古代的皇族,朱棣脾氣是真的好……”
永樂大帝上位后誅殺方孝孺十族,烹殺鐵鉉,怒殺宮女三千,史書上皆有記載。小玩子笑了笑,末了又補充道:“也有可能他只是對你脾氣好吧……”
楚楚被小玩子懟到啞口無言,愣生生把自己逼入到了兩難的境地。如今種種,柴胡皆被她連累,而她此刻更為擔(dān)心的是柴胡那體弱多病,全靠兄長照顧的妹妹。
距離柴胡被抓已經(jīng)過去幾日了,那柴家妹子獨自一人,患有心疾,藥不能停,若無人照料……楚楚簡直不敢想象后果,若他妹妹出了什么事,即便柴胡日后能僥幸出來,怕是也活不下去了。
這個念頭讓她坐立難安,剛剛被壓下去的急切又涌了上來,又更添了一份沉重的憂慮。
“不行,”楚楚猛地站起身,眼神堅定道:“小平,替我換身干凈的男裝,我得確保那孩子沒事!”
……
馬車悄無聲息地駛出宮禁,來到柴胡兄妹在京中租賃的那處簡陋小院。然而院門卻緊鎖著,門前冷落,甚至積了薄薄一層灰塵。
楚楚心中咯噔一下,不祥的預(yù)感瞬間攫住了她。她命隨行內(nèi)侍上前詢問鄰舍。
一位老嫗探出頭來,打量了一下他們看似不凡的衣著,才囁嚅著道:“你們找柴家丫頭?哎呦……前幾天來了好些官爺,兇神惡煞的,說……說她哥哥犯了事,她也被牽連,給抓走了……好像是……送去教坊司了……”
那老嫗面上皆是恐懼,話未說完,她便像怕惹上什么天大的麻煩一樣,慌忙縮回頭,緊緊關(guān)上了門。
教坊司?那不是在重大節(jié)日慶典中負責(zé)皇宮戲曲表演的官署嗎,怎么去了那兒?
教坊司位于武定橋東南側(cè)富樂院之中,穿過人聲鼎沸,叫賣聲不斷的街頭,便到了這官營十六樓。
楚楚尋到了富樂院,暮色為應(yīng)天府的街巷披上一層朦朧的紗幔,而此處卻恍若白晝提前降臨,無數(shù)盞精巧的紗燈、琉璃燈將樓閣亭臺映照得流光溢彩。
楚楚目光所及,只見身著各色錦繡官袍的男子與綾羅綢緞的女子身影交疊,穿梭于廊廡廳堂之間。官員們旁若無人地談笑風(fēng)生,懷中攬著的女子嬌笑奉承,玉臂輕舒為其斟酒布菜。
這場景如同冰水潑面,瞬間澆醒了楚楚,教坊司雖名義上仍隸屬禮部,執(zhí)掌宮廷禮樂、訓(xùn)導(dǎo)樂戶,每逢慶典便遣優(yōu)伶入宮獻藝,維系著皇家應(yīng)有的風(fēng)雅體面。
然而自朱棣登基,這座風(fēng)雅之地便悄然蒙上了血色。無數(shù)建文舊臣的家眷被沒入此地,使得教坊司實則成了另一座不見刀光的牢獄,并以此彰顯權(quán)勢,甚至進行各種隱秘政治勾連的官方場所。
小平化作男子的模樣跟在楚楚后頭,她也是第一次來這種地方,還沒進門臉就跟著羞紅了,她知道今晚上應(yīng)是犯了大錯,讓皇上知道娘娘踏足了此等污穢之地,少不得一頓板子。
楚楚剛一入門,便有眼尖的婦長迎上,見得楚楚上下一陣打量,并非是尋常人家的,也不知是哪家的公子來這里找樂子來了。
那婦長面容堆笑,“這位公子,看您氣度不凡,您是第一次來?”
楚楚語氣沉沉,“我想找一個姑娘?!?/p>
婦長拿了團扇掩面一笑,“來我們這兒都是找姑娘的,您找哪個?”
“應(yīng)是前幾天剛來的,乃是錦衣衛(wèi)柴胡柴家的妹妹?!?/p>
“哦,那個啊~”婦長笑道:“那姑娘倒是生得俊俏,就是身子不大好。您等等,我給您喚去?!?/p>
那婦長一走,便有小斯迎上,小平遞出白花花的銀子給過去,吩咐道:“快去準(zhǔn)備無人叨擾的雅間,我家公子不喜人打擾?!?/p>
這話一出,那小斯便明白了,來這里的非富即貴,都是朝中這個官那個員的,雖不知來人身份,但個個都得罪不起,“公子請隨小的來,酒樓旁邊有特地辟出來的門,直通頂樓。”
楚楚微微點了頭,跟著他去了。
鶴鳴樓拔地而起,四層樓高的酒樓可將應(yīng)天府夜景一覽無余,窗外秦淮河上畫舫如織,燈火璀璨,絲竹笑語之聲隱約傳來,織就一片太平繁華。
楚楚坐在屋內(nèi)很是焦急,不多時那柴家小妹便被帶了過來。
那婦長甚是規(guī)矩得替楚楚帶上了門,柴家小妹也撲進楚楚的懷里,滿是委屈,“張大人,哥哥說你是女孩子,還說你現(xiàn)在是宮里的娘娘,你能救救哥哥嗎?哥哥被上面抓走了,說是犯了過錯。”
哪里是犯了什么過錯,是她那晚連累了他。
楚楚心疼得摸了摸那柴小妹的臉,問道:“你哥哥那邊我會再想法子。你呢?你怎么樣?”
“婦長想讓我伺候官老爺,但是看我身子孱弱便一直把我和那些朝廷欽犯的家中女眷關(guān)在一起,我也不知道……”
正待楚楚疑惑,忽聽外頭一聲女子尖銳的慘叫,又聽巨大的一聲“砰!——”
門外一片嘩然,有人大喊道:“死人了!死人了!”
“怎么回事?”楚楚不明所以,推門走了出去,才看見一婦人渾身赤裸,下體皆是鮮血,從四樓墜下當(dāng)場墜亡。
“這死的是誰???”人群中有人問道。
“這是鐵鉉之妻吧?”
“你是說?!……那個被陛下在朝堂割去鼻子耳朵生喂吃下,又施以磔刑最后烈火油烹的鐵鉉?”那說話的人臉上似看到了厲鬼般恐懼,不敢再多說一句。
楚楚身子一陣踉蹌,幾近站不穩(wěn)當(dāng),一股冰冷的惡寒瞬間從腳底竄至頭頂,胃里猛地一陣翻江倒海,她下意識地死死捂住嘴,才強壓下那陣干嘔的沖動。
她環(huán)顧四周,看到旁人臉上同樣寫滿了驚恐與不適。
楚楚無比清晰地意識到,自己正活生生地置身于這個六百年前的時代,這份清醒的認知,比單純的恐懼更讓她感到窒息和絕望。
楚楚也終于明白了這些日子到底是為什么人人如驚雀般畏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