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的文淵閣，靜得只能聽見書頁翻動的沙沙聲，還有窗外偶爾飄落的梧桐葉觸地的輕響。陽光透過高窗，化作一道道光柱，照亮了空氣中緩緩浮動的塵埃。

　　楚楚就埋首在靠窗的幾堆書山里，周遭散落著各種有關(guān)占星學(xué)說等典籍。自從姚廣孝那番云山霧罩的話后，她對星象之說生了執(zhí)念，與其被動猜測那“十三星連珠”和“西方因果”的含義，不如自己來尋一個答案。

　　“見過娘娘?！币粋€清朗卻略顯拘謹(jǐn)?shù)穆曇舸蚱屏诉@片寧靜。

　　楚楚從厚重的《天官書》后抬起頭，逆著光，看清來人后，心頭猛地一跳，下意識地就想合上書頁，將自己藏起來，面前這人竟是前段時間向朱棣上書直言彈劾她“后宮干政”的解縉。

　　他今日未著官服，只一身半舊的青色直裰，更顯得身形清瘦，只是那雙原本帶著幾分書生傲氣的眼睛，此刻看向她時，少了幾分銳利，多了幾分復(fù)雜的愧色與探尋。

　　“解大人。”楚楚微微頷首，語氣平淡，指尖卻無意識地?fù)钢鴷摰倪吘?，心頭忍不住打鼓，他不會來一場對她義正言辭的訓(xùn)誡吧？

　　楚楚感覺到如臨大敵，要是真刀真槍地比劃她倒是不懼，但是這些口誅筆伐的文人思想極度固化，根本不是靠溝通能解決問題的。

　　解縉似乎有些局促，沉默了片刻，才拱手深深一揖：“前番……下官言語冒犯，沖撞了娘娘，還請娘娘恕罪。”

　　他抬起頭，目光誠懇，“下官迂腐，不識娘娘仁心。前日聽聞陛下因娘娘之故，赦免教坊司一眾女眷，除去賤籍，允其歸家……此乃莫大恩典，活人無數(shù)。下官慚愧?！?/p>

　　楚楚看著他，心中的那點芥蒂，因他這番坦率的道歉消散了些許，輕聲道：“解大人言重了。大人當(dāng)日所言，亦是秉持臣子本分。至于教坊司之事，非我之功，是陛下仁厚?！?/p>

　　解縉卻搖了搖頭，臉上露出一絲懷才不遇的落寞，“陛下仁厚，亦需娘娘這般心懷慈悲之人在側(cè)勸諫。只可惜……

　　解縉目光掠過層層書架，指尖輕撫過一冊《文獻(xiàn)通考》，聲音里帶著文人特有的迂回：“文淵閣萬卷藏書，浩如煙海。下官日日與這些前朝典籍為伴，見賢思齊，常感汗顏。只是典籍蒙塵尚可拂拭，若胸中所學(xué)終年不見天光，倒真成了蠹魚之食?！?/p>

　　他頓了頓，將書冊輕輕推回架中，動作帶著讀書人特有的珍重：“譬如這《文獻(xiàn)通考》，馬端臨畢生心血，當(dāng)年何等光華。而今……也不過在這深閣中靜待知音。”

　　說罷，他朝楚楚淺淺一揖：“下官失言了。能在此整理先賢遺澤，已是莫大福分?！?/p>

　　他這話說得含蓄，但那股郁郁不得志的意味，卻清晰地傳遞了出來。

　　見他主動示好，又如此自傷，楚楚心中微軟，便溫言勸慰道：“解大人不必妄自菲薄，是金子總會花光的……”

　　太緊張了，說錯話了。

　　解縉愣了一瞬，隨即竟忍不住“噗嗤”一聲笑了出來，那笑容沖散了他眉宇間的陰郁，顯出幾分這個年紀(jì)該有的明朗。

　　楚楚也反應(yīng)過來，頰邊飛起一抹紅暈，尷尬地別開眼。

　　這一個小小的口誤，反而讓方才略顯凝滯的氣氛輕松了許多。

　　“我的意思是說，大人滿腹經(jīng)綸，才華蓋世，陛下豈會長久埋沒？只需靜待時機(jī)罷了?！背O力解釋著。

　　解縉再次拱手，這次的笑容真誠了許多：“承娘娘吉言。下官……靜待‘花光’之日?！闭f罷，便識趣地躬身退下了。

　　經(jīng)此一事，楚楚也無心再看書。她命內(nèi)侍將挑好的三大箱星象典籍送回宮中，自己則抱著一本最厚的《甘石星經(jīng)》，一邊低頭翻閱著上面繪制的繁復(fù)星圖，一邊心不在焉地往回走。

　　她低著頭，目光雖然落在書頁那些蜿蜒曲折的星宿連線上，心神卻早已飛到了九霄云外。

　　小平急匆匆地跟在她身側(cè)，忍不住輕聲提醒：“娘娘，這路上石子多，您走路時就別看書了，仔細(xì)崴了腳……”

　　楚楚恍若未聞，反而被這話勾起了另一樁心事，她猛地停下腳步，側(cè)頭問道：“小平，柴胡那邊……有信了嗎？”

　　小平面露難色，低聲道：“流放的行程，就定在三日后了。”

　　“三日……”楚楚喃喃道，心猛地往下沉，柴胡那患有心疾的小妹，如何能經(jīng)受得住這長途跋涉？若不帶去，一個孤女在這京城又如何生存？

　　她心煩意亂，下意識地背過身，開始倒著慢慢踱步，仿佛這樣能理清紛亂的思緒，邊退邊蹙眉問小平：“若是想辦法讓她進(jìn)宮來呢？總好過在外飄零?！?/p>

　　小平連忙搖頭，謹(jǐn)慎地看了看四周，才低聲道，“娘娘，宮中的宮女采選皆有嚴(yán)格制度，非比尋常。且不說她罪臣親屬的身份難以過關(guān)，即便進(jìn)來了，這宮墻之內(nèi)，規(guī)矩比外面大得多，一言一行都有人盯著，稍有不慎便是大錯?！?/p>

　　楚楚聞言，沉默了下來。

　　就在她垂眸沉思的瞬間，全然未覺已退至回廊拐角，后背結(jié)結(jié)實實地撞進(jìn)了一個帶著清淺檀香氣息的懷抱里。

　　一聲悶哼自身后傳來，伴隨著她懷中那本厚重的書冊“啪”地一聲掉落在地，書頁散亂。

　　巨大的沖力讓楚楚踉蹌著向前撲去，又被身后之人下意識地扶住肩膀穩(wěn)住。

　　楚楚驚魂未定，慌忙轉(zhuǎn)身抬眼望去，秋日澄澈的陽光下，寧王朱權(quán)正立于眼前，他似乎也被這突如其來的撞擊驚了一下，隨即那雙眼眸中便漾開了溫和的笑意。

　　“柳妃娘娘恕罪，是我唐突了。”

　　寧王彎腰，動作優(yōu)雅地先一步拾起了那本《甘石星經(jīng)》，修長的手指拂過封面，仿佛撣去什么看不見的塵埃。

　　他的目光在“甘石星經(jīng)”四個字上停留了一瞬，眼底掠過一絲難以察覺的思量，這才含笑將書遞還給楚楚。

　　一旁的小平早已嚇得魂飛魄散，上次在教坊司門前，娘娘受傷后便是被這位十七爺扶住，那姿態(tài)在旁人看來已算逾矩。

　　今日竟又撞個滿懷，若讓有心人傳到皇上耳中，不知又要掀起怎樣的風(fēng)浪。

　　小平慌忙上前，幾乎是搶似的從寧王手中接過書冊，隨即用身子巧妙地將楚楚擋去大半，垂首急聲道：“多謝十七爺！”

　　“柳妃娘娘怎的在此處？”寧王的目光越過小平，依舊溫和地落在楚楚臉上。

　　“是我沒看路，沖撞了王爺?！背⑽㈩h首。

　　寧王唇角噙著一抹了然的笑意，語氣隨意卻意有所指：“方才似乎聽見娘娘在說什么侍衛(wèi)？可是那個喚作柴胡的？”

　　“您知道？”楚楚抬眼，有些意外。

　　“宮中早已傳遍了，”寧王眼眸微瞇，“好聽的，不好聽的，總有那么幾句會傳到耳邊?！?/p>

　　楚楚心下腹誹，能傳出來的，自然都是不好聽的。那些關(guān)于她與侍衛(wèi)過往甚密的流言，怕是早已被添油加醋，不堪入耳。

　　“若我是你，”寧王忽然收了折扇，語氣平淡卻字字驚心，“便會求皇上下令，殺了那柴胡，以證清譽(yù)?！?/p>

　　楚楚驀地皺眉，她深知與這個時代的人爭論生命價值無異于對牛彈琴，卻仍忍不住反駁，“每個人的性命都該掌握在自己手里，我沒有任何資格，去決定另一個人的生死。”

　　寧王聞言，眉頭微蹙，眼中流露出明顯的不解，外頭風(fēng)言風(fēng)語，甚至傳聞皇上有意立她為后?？蛇@樣一個既無家世支撐，又心慈手軟的女子，如何能母儀天下？

　　他看向楚楚，目光清正，話鋒一轉(zhuǎn)，帶著恰到好處的善意，“方才聽你提及那柴胡之妹？若娘娘放心，便讓那小姑娘隨我回王府吧。本王府上花房正好缺些伶俐的侍女，必不至虧待于她。京師名醫(yī)薈萃，亦可為她調(diào)理心疾。無論如何，總好過隨兄長途顛簸，傷了根本，或是留在京中，孤苦無依，無人照拂?！?/p>

　　這番話在楚楚心中激起層層漣漪，她怔了一瞬，長睫微顫，下意識地抬眸看向?qū)幫?，心中千思百轉(zhuǎn)，在這短暫的靜默里，無數(shù)念頭飛快掠過心頭。

　　將柴小妹托付給寧王，確實是眼下最周全的安排。王府環(huán)境優(yōu)渥，又能延醫(yī)問藥，遠(yuǎn)比跟著柴胡流放或獨自留在京城要強(qiáng)。縱然她對這位王爺存著幾分戒心，但為了那孩子的性命……

　　楚楚終是壓下心頭最后一絲遲疑，無論如何，這個安排確實解了她的燃眉之急，也保全了那可憐的小姑娘。

　　楚楚望著寧王含笑的眼眸，心中一塊大石頓時落地，感激之情油然而生，她鄭重一禮，“王爺雪中送炭，此恩我銘記在心。如此，便有勞王爺了?！?/p>

　　“娘娘客氣了，”寧王虛扶一下，笑容溫潤如初，“舉手之勞罷了?！?/p>

　　他略作停頓，目光在楚楚憂色未褪的臉上停留片刻，語氣愈發(fā)懇切：“娘娘仁心，體恤下人，令我敬佩。你放心，那柴胡在流放路上，我亦會令人暗中打點一二，總不至讓他受太多苦楚?！?/p>

　　他這番話聲音不高，卻字字清晰，仿佛早將一切安排妥當(dāng)。

　　見楚楚眸光微動，他適時收住話頭，溫和地補(bǔ)上一句：“娘娘既開了口，這些瑣事，我自當(dāng)盡力周全。只望娘娘能安心將養(yǎng)，勿再為此勞神?！?/p>

　　一直緊繃著神經(jīng)的小平見狀，急忙上前，聲音溫和卻足以讓身旁人聽清：“娘娘，時辰不早了。陛下特意囑咐御膳房備了您愛的羹湯，說晚膳時要親眼瞧著您多用些呢?！?/p>

　　小平特意強(qiáng)調(diào)后半句，目光警惕地掃過寧王。

　　楚楚會意，順勢告辭。

　　走出幾步，她察覺到小平的不安，低聲問道：“怎么了？你似乎一直很想躲著寧王？”

　　“娘娘您難道忘了嗎？”小平急得幾乎要跺腳，聲音壓得極低，“教坊司門前！您頭撞傷之后，是十七爺伸手接住了您！他、他當(dāng)時的行為實在逾矩，若是讓皇上知道了……”

　　楚楚努力回想，卻只記得當(dāng)時混亂中似乎有人扶了自己一把，細(xì)節(jié)早已模糊。

　　“是嗎？那我該謝謝他及時出手?！?/p>

　　“我的好娘娘！”小平又急又怕，聲音帶著哭腔，“您該離他遠(yuǎn)些才對?。　?/p>

　　“知道了，”楚楚拍了拍她的手背，安撫道，“以后盡量避著便是?！?/p>

　　小平望著楚楚不以為意的側(cè)臉，心中憂慮更甚，這寧王，出現(xiàn)得也忒及時了些。

　　朱權(quán)站在原地，目送那抹纖細(xì)的身影消失在宮墻盡頭，方才緩緩收起嘴角的笑意，目光落回自己方才接過書的手掌，若有所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