酉時三刻，寢殿內(nèi)一片闃靜。

　　暮色漸沉，殘陽余暉透過瑣窗，在花磚地上投下斜長的影。

　　宮婢垂首侍立，手捧螺鈿妝奩、珠翠步搖、胭脂水粉等物，侍立兩側(cè)。

　　小平手持玉梳，細心為楚楚梳理著如瀑青絲。

　　妝臺上珠翠琳瑯，她取了一支金絲累珠鳳簪，在楚楚鬢邊比量，卻又搖頭：“這赤金點翠太過張揚，襯不出娘娘的清雅。

　　小平復(fù)又揀了支碧玉玲瓏步搖，仍覺不妥：“這水色雖凈，卻失之莊重?！?/p>

　　妝臺上珠翠琳瑯，燭火跳躍其間，折射出細碎光芒。

　　楚楚被小平這般來回折騰得眼花，目光掠過那些華美首飾，最終落在一支素銀簪上，隨手一指妝匣角落：“那支素銀的便很好?！?/p>

　　小平依言取來，只見簪身線條流暢，簪頭珍珠圓潤生輝，素凈中自顯華貴。

　　“娘娘好眼力。”小平會意，小心將銀簪插入云髻，為楚楚平添了三分清雅。

　　妝成鬢綰，珠釵定云。

　　小平細心整理好最后一縷青絲，轉(zhuǎn)而取過早已備下的宮裝。

　　但見那衣裙是極清雅的淡紫流彩暗花羅所制，衣緣密以金線穿綴細小米珠，繡出連綿的云紋，在燭光下流轉(zhuǎn)著若有若無的華彩。

　　小平邊為楚楚更衣，邊由衷贊道：“娘娘慧眼如炬。這紫色既顯尊貴，又不失清雅，最是襯您。”

　　梳妝完畢，已是暮色四合。

　　殿外宮燈初上，對于宮內(nèi)的中秋宴飲，她一直把它當(dāng)做現(xiàn)代盛大的party看來著。

　　朱元璋晚年間一直沉浸在喪子之痛中，朱允炆在位四年也一直把大部分精力放在跟他的叔叔們干仗上，她也是第一次參與這種事。

　　當(dāng)夜殿前庭院，蜿蜒宮燈次第燃起，橘黃光暈溫柔搖曳。

　　丹墀之下，瓊筵廣開。金樽玉盞，瓊漿映著燭火，流光浮動，竟似杯中盛滿了熔化的碎金。

　　楚楚在殿內(nèi)就坐后，還是惹來了不少人的目光，淑妃抱著朱高煜坐在她的對面，她今日雖然還是滿頭珠翠，卻沒了往日的趾高氣揚，還有那個孩子，被她抱在懷里，看起來有些怯生生的，一個勁兒得往他母親懷里鉆。

　　周圍的那些女子，皆向楚楚投來打量好奇的目光，楚楚出門時隨手拿了把扇子，那扇子用極好的玉雕做骨，螺鈿貝母做面，觸手瑩潤，燭火下熒熒生輝。

　　本就不是用來扇風(fēng)的物什，而是把玩的珍品，整個應(yīng)天也找不出第二把來，于是那些女子看見那玉扇，那目光便隱隱有了慕妒之意。

　　聽小平說在朱棣的身邊的確有四位王妃，季淑妃算是其中之一，卻一直在應(yīng)天伺候，不曾去過北平。

　　“皇上駕到——”

　　這聲通傳使?jié)M庭衣香鬢影霎時凝定，楚楚隨著眾人躬身俯首，朱棣端坐上首向她望了一眼，心中頗為安穩(wěn)。

　　再次落座后絲竹之聲又起，季淑妃朝楚楚和善微笑，她自然也知道季淑妃心里所想。

　　四年前朱棣斷尾求生逃至北平，臨走時拋下了孕中的季淑妃，這無疑是將妻兒的性命送給了敵人。

　　楚楚覺得季淑妃悲苦，出于同性間的同情也一直求朱允炆照拂著，好在朱允炆的底色善良，沒有多加為難。

　　如今季淑妃頻頻示好，她曉得除了有對她的感激，還因為她知曉她的秘密。

　　淑妃乃陳友諒之后這件事絕不能讓朱棣知道，否則朱棣一定會殺了季淑妃，或許連朱高煜也不會放過。

　　朱棣的一生戎馬倥傯，所做一切不過是證明自己哪怕不是順位繼承也能為大明建立盛世安定，他如此在意皇家血脈，豈能容忍自己的孩子乃陳王后人？

　　然而季淑妃的示好，楚楚始終未作回應(yīng)。她雖留在朱棣身邊，卻不愿勉強自己與這些妃嬪上演姐妹情深的戲碼。

　　見得楚楚沒有任何反應(yīng)，季淑妃與朱高煜耳語了幾句，那四歲多的奶娃娃剛剛還是帶著怯意的，聽了娘親的話竟從桌上挑了個最大的桃子抱在懷里，壯著膽子越過大殿一路朝楚楚小跑而來，站在楚楚面前笑嘻嘻地遞上。

　　基因是強大的，朱元璋到了老年雖白發(fā)蒼蒼，卻不難看出他年輕時意氣風(fēng)發(fā)的模樣，生下的子嗣也都是像他的，其中最像的就是秦王朱樉和燕王朱棣，還有朱允炆，也是憨厚的長相，圓圓的腦袋。

　　看著眼前這個虎頭虎腦的孩子，楚楚一時怔住，這個孩子很像她的丈夫，但不是她的，是她丈夫和其他女人生的。

　　朱棣握著酒杯的手忽然頓住，他的心中不安起來，她要求唯一與忠誠，可這個孩子的降臨卻用事實否定了一切。

　　朱棣想要開口喝退那朱高煜，卻不想楚楚忽然揉了揉那孩子的頭，笑道：“吶，你乖啦，下次給你包紅包?！?/p>

　　那孩子訥訥的，楚楚便拿了他懷里的桃子，又隨手從案上拿了顆李子給他，“給你一個這個，禮尚往來咯?！?/p>

　　朱高煜可能是察覺到楚楚對他的善意，笑嘻嘻拿著李子回去找他母親了。

　　燭火搖曳，絲竹如縷，霎時引動舞姬踏樂而來，鮫綃水袖，金鈴細碎，蓮步輕移間廣袖飛揚，攪動了滿庭流瀉的月華。

　　終于知道了帝王體驗是什么感覺，只要皇帝想要，永遠都能擁有最好的。

　　第一次這樣近距離觀賞這些歌伎舞姬，效果極具震撼人心，在現(xiàn)代要是想看歌舞音樂劇是要花錢買VIP看臺才能欣賞的，楚楚覺得自己沾了朱棣的光。

　　面前的蓮蓉月餅酥皮薄如蟬翼，水晶盤內(nèi)堆疊著江南貢來的湖蟹，膏脂金黃欲滴，還有蟹粉獅子頭、玉帶蝦仁等應(yīng)季佳肴。

　　她來到這個世界已經(jīng)十年，如果不是遇上朱棣，或許她早就死在了十年前。

　　一個進宮行刺的刺客，都不需要層級匯報，一個帶刀侍衛(wèi)都能要了她的命，如果不是遇到朱棣，或許她又是另一番人生了。

　　如果，沒有如果……

　　小平見楚楚心事重重的模樣不曾動筷，又命人端來了蛋糕和橙汁，當(dāng)一塊三角奶油蛋糕和用櫻桃裝飾琉璃杯的橙汁出現(xiàn)在面前時，她的確有些吃驚。

　　楚楚反應(yīng)過來，是小玩子的杰作。

　　小平躬身又在楚楚身邊輕聲而語，“娘娘，皇上特意囑咐了御膳房要保留娘娘家鄉(xiāng)的美食，娘娘多少用些吧?！?/p>

　　這個小玩子，哪怕離開了還是能給大家?guī)砩羁痰挠绊憽?/p>

　　楚楚順著小平的話語抬眼望去，恰撞進朱棣凝望的視線里。

　　朱棣端坐龍椅，見楚楚終于嘗了蛋糕，唇角才牽起一絲滿意的弧度，正望著楚楚的側(cè)影出神，直到安王舉盞敬酒，才恍然驚覺失態(tài)。

　　琉璃盞中晃動的酒液，忽然讓楚楚想起另一個時空的月光。她曾經(jīng)篤信朱允炆與小玩子會在二十一世紀(jì)安度余生，可目睹朱棣對建文舊臣的雷霆手段后，這個信念漸漸動搖了。

　　當(dāng)盛世明君的冠冕需要用鮮血鑄就，那個溫潤如玉的年輕帝王，真的能在全然陌生的時代找到歸處么？

　　或許回到21世紀(jì)的香港才是朱允炆痛苦余生的開始。

　　這是一朵生長在溫室的鮮花，不經(jīng)風(fēng)吹雨打，只被他爺爺照顧著。可一旦有一天失去了皇長孫的光環(huán)，他就什么也不是，尤其是對于這種出生即為天潢貴胄的他們。

　　眼見王朝的更迭交替，人力不可更改，所操百年基業(yè)抵不過時間的侵襲。朱允炆如果被他四叔殺掉只是一瞬間的事，而好好活著卻需要莫大的勇氣。

　　含著金湯匙降世的皇長孫成了一個普通人，想要升高級督察的張楚楚卻成了后宮妃嬪。在這場游戲中她和朱允炆才是那個被戲耍的人。

　　人生，就是一場巨大的事與愿違。

　　楚楚舀了勺蛋糕入口，奶油打得不夠發(fā)，蛋糕胚也不夠松軟，甜到發(fā)膩。

　　不過那杯橙汁還行，有用琉璃燒制的吸管，喝起來方便，而且沒有加糖，原汁原味的，果然人老了之后對于甜食的最高評價就是“不甜”。

　　“小平，幫我加冰塊，再加半杯酒，拜托啦。”

　　小平聞言微微一怔，隨即會意淺笑，“奴婢這就去備來。”

　　小平細心地將琉璃杯中的橙汁倒出少許，添入晶瑩的冰塊，又謹(jǐn)慎地注入半盞琥珀色的御酒。

　　不多片刻，小平將酒杯輕推至楚楚面前，低聲勸道，“娘娘，這酒性寒，飲多了恐傷身子......”

　　楚楚早已迫不及待地接過酒杯，指尖輕晃杯身，聽著冰塊叮當(dāng)作響，俏皮地眨眨眼，“這你就不懂了，雞尾酒就是要冰著喝才有滋味?！?/p>

　　說罷便含著琉璃吸管輕啜一口，滿足地瞇起眼睛。

　　“雞尾……酒？是雞的尾巴嗎？……”小平困惑地重復(fù)著這個陌生詞匯，卻見楚楚正歪著頭品味酒香，腮邊泛起淺淺梨渦。

　　楚楚被小平這質(zhì)樸的聯(lián)想逗得一笑，眼波流轉(zhuǎn)間帶著幾分醉意的活潑，“不是真的雞尾巴啦，是一種特調(diào)的飲品，就是把不同的酒和果汁混在一起，顏色嘛……有時候會像錦雞的尾羽那樣斑斕好看，所以才這么叫?！?/p>

　　小平仍是半懂不懂，卻見楚楚笑得開懷，便也抿嘴笑起來。

　　只是心里忍不住嘀咕，娘娘總是說些旁人聽不懂的怪話，就像面前這叫作“蛋糕”的稀罕物，想來也只有仙仙郡主才聽得懂娘娘在說些什么。

　　唔，若是仙仙郡主還在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