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代王、安王攜王妃入宮覲見——”
隨著內(nèi)侍悠長的通傳,代王與安王攜王妃步入殿中。
這兩位王爺因在建文朝歷經(jīng)坎坷,代王曾被削爵廢為庶人,安王則因膝下無子而遭輕視,如今對朱棣的恩典格外感念。
他們身后,徐家眾眷如眾星捧月般簇?fù)碇晃幻铨g少女款款而來。
樂聲倏然一轉(zhuǎn),由先前的恢宏變?yōu)榍逶酵褶D(zhuǎn),徐家千金徐氏已翩然行至殿中,斂衽一禮。
燭火輝煌下,但見她身著胭脂色縷金百蝶穿花云錦裙,身段窈窕,恰似初綻的海棠。
云鬢間只斜簪一支赤金點翠蝴蝶步搖,隨著她盈盈下拜的動作微微顫動,仿佛振翅欲飛。她抬起頭來,露出一張芙蓉面,眉不描而黛,唇不點而朱,最妙是那雙杏眼,清澈如水,眼波流轉(zhuǎn)間卻自帶三分將門虎女的英氣。
笙簫聲動,她隨著樂音翩躚起舞。水袖揚處,若流風(fēng)回雪;折腰時,如弱柳扶風(fēng)。忽然鼓點急促,她隨樂疾旋,裙裾綻開如盛世牡丹,步搖上的蝴蝶在急速旋轉(zhuǎn)中化作一道璀璨的金光。
滿座賓客皆屏息凝神,眼中盡是驚艷之色。
然而在這滿堂喝彩中,楚楚卻敏銳地注意到,寧王朱權(quán)不知何時已斂去了慣常的溫潤笑意,他緊握著手中酒杯,指節(jié)微微發(fā)白,目光越過翩躚的舞姿,正帶著顯而易見的憂慮望向自己。
楚楚不解其意,微微偏首投去詢問的眼神。
寧王見她未能領(lǐng)會,眉頭愈發(fā)緊鎖,他借著舉杯的動作,極輕微地?fù)u了搖頭。
這個暗示讓楚楚心頭一緊,她不動聲色地環(huán)視四周,只見徐家女眷皆屏息凝神地望著殿中起舞的徐氏,而御座上的朱棣雖面色如常,指節(jié)卻在龍椅扶手上無意識地輕叩著。
她忽然明白了寧王的擔(dān)憂,今夜這場精心安排的獻(xiàn)舞,只怕遠(yuǎn)不止助興這般簡單。
楚楚凝神思忖間,不覺已將琉璃盞中的琥珀瓊漿飲盡,對侍立在側(cè)的小平低語:“小平,再替去我倒一杯吧?!?/p>
小平領(lǐng)命躬身退出,裙裾拂過金磚地面,發(fā)出細(xì)微的聲響。
席間谷王見狀,眼中掠過一絲陰霾,隨即不動聲色地離席,玄色蟒袍很快沒入殿外廊柱的陰影中。
宴席上笙歌未歇,水袖翻飛間,楚楚卻漸漸蹙起眉頭,一炷香過去,仍不見小平回來,楚楚指尖無意識地輕叩案幾,目光頻頻望向殿門方向。
終是放心不下,楚楚趁著樂聲轉(zhuǎn)急時悄然起身,淡紫裙裾在燭光下劃過一道流光,很快消失在殿門處的珠簾后。
寧王一直留意著楚楚的動向,見她離席,便從容舉盞佯裝醉酒,玄青袍袖拂過案幾,不著痕跡地跟了出去。
殿內(nèi)的喧囂歌舞被遠(yuǎn)遠(yuǎn)拋在身后,楚楚提著裙裾,沿著宮燈昏暗的甬道快步而行。夜風(fēng)帶著涼意,吹散她鬢邊幾縷發(fā)絲,也吹醒了幾分酒意。
恰遇幾名侍婢托著食案經(jīng)過,見到她連忙恭謹(jǐn)問安,“柳妃娘娘萬福?!?/p>
“你們見到小平?jīng)]?”楚楚急切相詢。
為首的宮女垂首回話,“回娘娘,方才似乎見小平姑娘往西邊園子去了?!?/p>
楚楚困惑不解,小平只是去斟杯酒,也不知怎的,竟一去不回。
如此想著,楚楚心中愈發(fā)不安起來,腳步也愈發(fā)得快,正行至一處假山環(huán)繞的僻靜角落時,忽聞一陣壓抑的嗚咽和瓷器碎裂的聲響自山石后傳來。
楚楚心頭一緊,悄聲靠近,透過假山的縫隙,她看到了令她血液幾乎凝固的一幕,小平被一個身著親王蟒袍的高大男子死死按在冰冷的假山上,正是那谷王朱橞。
那谷王一手緊捂著小平的嘴,迫使她將呼救聲咽回喉嚨,只能發(fā)出絕望的“嗚嗚”聲,另一只手則粗魯?shù)劂Q制著她的肩膀。
地上精致的琉璃杯盞已被摔得粉碎,琉璃碎片和酒液濺了一地,在月光下閃著寒光。
“小賤婢,本王上次未能成其好事,這次看你往哪兒跑!”谷王的聲音帶著酒后的渾濁與狠戾,語氣中滿是報復(fù)的快意,“你那主子不過是個來歷不明的侍妾,也敢在本王面前拿喬?今日便讓你知道厲害!”
小平奮力掙扎,眼中滿是驚恐的淚水,奈何力氣懸殊,根本無法掙脫。
一股冰冷的怒火瞬間攫住了楚楚,燒盡了所有遲疑,她沒有絲毫猶豫,甚至未發(fā)出一聲呵斥,電光石火間便已抬手拔下鬢間那支素銀嵌珍珠的簪子。
楚楚手腕猛地一甩,動作快得只余一道殘影,那簪子如同暗夜中激射而出的毒牙,攜著破空之聲,直取谷王耳廓上方三分處。
“嗖——噗!”
輕微的利刃入肉聲響起,谷王正專注于制伏掙扎的小平,只覺得耳廓驟然一涼,隨即一陣尖銳的刺痛傳來,他下意識地松手摸向耳朵,觸手一片溫?zé)嵫E,那支素銀簪子正擦著他的耳廓飛過,深深釘入身后的假山石中。
谷王又驚又痛,猛地回頭,正好對上楚楚那雙寒潭般的眸子。
“你……柳妃!你敢傷我?!”谷王驚怒急劇,難以置信地瞪著楚楚,她竟敢直接對親王動手!
谷王猛地松開小平,小平立刻踉蹌著撲到楚楚身后,瑟瑟發(fā)抖地抓住她的衣袖,如同受驚的小獸。
“傷你?”楚楚上前一步,將小平牢牢護(hù)在身后,眼神銳利如刀,毫不畏懼地迎上谷王暴怒的目光,“十九王爺,您身為親王,在宮中中秋夜宴之時,于禁苑之內(nèi)欺凌宮女,行此等不堪之事。我倒要問問,你眼中可還有宮規(guī),可還有皇上?!”
楚楚的聲音不高,卻字字清晰,帶著一股不容置疑的威嚴(yán)。
谷王被她的氣勢所懾,加之耳上傷口刺痛,更是惱羞成怒,指著她罵道:“柳妃!你別以為有皇上寵著,就無法無天了!你不過是個來歷不明的女人,真當(dāng)自己是后宮之主了?竟敢用兇器襲擊宗室親王!本王定要稟明皇上,治你個大不敬之罪!”
楚楚冷笑,指了指身后驚魂未定的小平,又指了指地上的碎片和谷王耳上的傷,“那正好,我們便一同去陛下面前,好好分說分說,看看陛下是信你酒后失德,欺凌宮人,還是信我護(hù)衛(wèi)身邊侍女,不得已才出手制止。”
“你!……”谷王氣結(jié),他心知此事若鬧到朱棣面前,自己絕對討不了好,朱棣對柳妃的偏袒滿朝皆知,更何況自己確實理虧。
但他親王之尊,被一個妃嬪所傷,這口氣實在難以下咽,臉色一陣青一陣白,僵在原地。
就在雙方劍拔弩張之際,一道溫和卻隱含威儀的聲音自身后響起:“十九弟,柳娘娘,何事在此爭執(zhí)?”
寧王朱權(quán)不知何時已立于月影之下,他目光掃過場中景象,驚慌的小平、碎裂的琉璃盞、深深釘入假山的銀簪,以及谷王尚在滲血的耳廓,心中已然了然。
他先向楚楚微微頷首,隨即轉(zhuǎn)向谷王,語氣溫和卻字字千鈞,“十九弟,今夜中秋盛宴,百官皆在殿前。若因這等小事驚擾圣駕,引得皇上過問......”
他刻意頓了頓,目光掃過谷王耳際的血痕,“你這傷雖不重,但在宮中與娘娘起沖突至此,若傳到皇上耳中,恐怕不好收場?!?/p>
這番話看似勸解,實則將利害關(guān)系點得明白,朱棣對楚楚的偏愛人盡皆知,事情鬧大了對他絕無好處。
谷王臉色變幻不定,狠狠瞪了楚楚和小平一眼,又摸了摸刺痛的耳朵,終是重重哼了一聲,色厲內(nèi)荏地撂下一句:“好!好得很!柳妃,本王記下了!”
說罷,谷王悻悻然地拂袖而去,背影很快消失在黑暗中。
見谷王離去,寧王這才轉(zhuǎn)向楚楚,目光落在她因緊張而微微起伏的肩頭,以及那支仍釘在假山上的簪子上,眼中掠過一絲復(fù)雜難辨的神色,輕聲道:“娘娘受驚了,夜深露重,還是盡快回席吧,此處自有內(nèi)侍來處理。”
楚楚緊繃的神經(jīng)這才稍稍放松,她深吸一口氣,對寧王點了點頭:“多謝寧王解圍,你已經(jīng)是多次幫我了?!?/p>
楚楚走到假山前,用力拔下那支染了一絲血跡的銀簪,用絹帕擦拭干凈,重新簪回發(fā)間,隨后拉過驚魂未定的小平,低聲道:“我們走?!?/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