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平常的不能再平常的一天了，錦溪鎮(zhèn)的太陽照常升起，敞向每一片土地。月光巷二弄的居民沒有貪睡的習慣，早早起來泡上一壺熱茶，出門去了。

　　毗連的商店都開了，在這悠長的巷子里如同排列整齊的新繼役士兵。只有馮歌過了一兩個小時才拉開窗簾，看見今天的第一抹藍天。緊接著，洗臉池邊發(fā)出“沙沙”的刷牙聲，水龍頭低鳴著。

　　外頭的陳師傅賣力地喊：“熱騰騰的大包子嘞，皮薄餡大，香的很吶！”

　　馮歌也算是鎮(zhèn)上家喻戶曉的攝影師了，畢竟整個鎮(zhèn)上就他獨一份干這行，每天忙得腳不沾地，連喝口水的工夫都沒有?，F下，又來了個新顧客，也不說拍攝需求，就等著和他見上一面。

　　公車上，周師傅穩(wěn)穩(wěn)地握著方向盤，眼尖兒，瞅見馮歌上車，立馬問：“喲，小馮！今天怎么這個時間上班??？”

　　“嗐，今天是晚了些...”

　　如果不是疲憊過了頭，怎么能連鈴聲都聽不見？眼下他就盼著能快點從這些事堆里擺脫出來。心里尋思，從今往后，每天就接幾個單子，多一個都不接。剩下的時間他得休息。

　　下了車，摸了摸店里的鑰匙，還好沒忘，有幾次匆忙間把鑰匙給落在了家里，可跑了幾趟，耽擱時間。

　　“馮老板早嘞—”

　　馮歌乍一見是鄰居王姥，她正拎著一袋土豆，麻袋上還裹著潮乎乎的露珠子，應該是剛從地里回來。

　　“王姥早啊，大清早又忙活上啦？”

　　“莊稼人哪有閑的時候，”王姥笑著，通紅且黝黑的臉上起了幾道褶皺，“苦不怕累不怕，就怕那蝗蟲過境——眼看著綠油油的苗子轉眼就剩光桿嘍?！蹦税杨~頭上的汗珠，嘴里沒停：“馮老板您忙著，我這趕班車先走了。祝您生意興隆啊！”

　　馮歌點了點頭，道聲謝，到店門口挪鑰匙去了。

　　工業(yè)風格的室內，皮質沙發(fā)、木質桌椅以及裸露的水泥墻面。馮歌走近看，三角架、其他設備原封不動，只是多了層灰。檢查了一遍后，稍加清理，不一會兒就锃亮锃亮。窗戶都開了通風，陽光全灑進來，一切顯得分外蓬勃。

　　過去不到十分鐘，門外就站了一個人。這是今天的第一個顧客。他身著淺灰色倒梯形歐式西裝，相貌英氣凜然。不知是不是馮歌的錯覺，對方眼里似乎充塞著與周圍店面格格不入的清冷。

　　馮歌忙迎上去，把人請進店里。李穆清以一種挺直的姿態(tài)坐在沙發(fā)上環(huán)顧四周，神色復雜。馮歌趕緊倒了杯茶遞過去，客氣地問：“您好，還不知道該怎么稱呼您呢？”

　　“李穆清，這里的公職工作者?！蹦侨嘶卮鸬酶蓛衾?。

　　馮歌立馬堆起職業(yè)笑，語氣盡量顯得輕快又熱情：“李先生，您第一次來店里，在拍攝風格上有任何疑問盡管開口，肯定給您說明白?！?/p>

　　但李穆清的舉動卻很反常。他對拍照的事情只字不提，反而直勾勾地盯著馮歌，問的問題也讓人摸不著頭腦：“馮老板，最近怎么樣，沒碰上什么煩心事吧？”

　　這話一出口，馮歌臉上的笑容一下子就僵住了，嘴唇動了幾下，下意識就反問：“您說什么...？”

　　李穆清見他臉色不對，旋即補了句：“哦，是我唐突了。其實沒什么特別的，我來這兒主要是例行公事，為人民解決煩惱。就是簡單聊幾句，這些話，問誰都一樣?！?/p>

　　問誰都一樣？馮歌琢磨著，估計是最近時局不太穩(wěn)，監(jiān)察組按慣例來了解下大家的情況。

　　于是他就說：“和往常沒什么區(qū)別，日子還算安穩(wěn)?！?/p>

　　李穆清點點頭，目光卻沒有移開，眼神里還帶著若有若無的試探。

　　“最近...真沒有特別的事發(fā)生嗎？或者...想起點什么？”

　　馮歌眉頭微蹙，又一頭霧水了：“沒啊，能有什么事？”頓了頓，沒忍住，“您有話不妨直說...？我這人腦子笨，而且還是個直性子，話不明說我有時候是真弄不明白，真不好意思啊?！?/p>

　　李穆清聞言后，眼神中隱隱閃過的擔憂轉瞬即逝：“那行了，沒事最好。人總會遇上點麻煩，但是別怕。”

　　說完，給了馮歌一個名片，“缺點什么或者需要幫助，上面有我的電話號碼和地址?！?/p>

　　缺點什么？......馮歌驀地反應過來：這、這可不是把自己當困難戶來對待了？

　　馮歌忙不迭地回應：“不是，您是不是誤會什么或者找錯人了？”

　　再怎么說，他也是個小本經營的老板，日子雖然不是大富大貴，但也不至于過得緊巴巴、需要人接濟啊。

　　李穆清見他這幅模樣，先前再嚴肅，也忍不住瞅他一笑：“沒誤會，倒是你想岔了。在這鎮(zhèn)上，每個人都有自己的難處，誰都不例外，也沒人會被區(qū)別對待?！?/p>

　　馮歌張了張嘴，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心里犯嘀咕：他這話到底什么意思？

　　還沒等他回過神來，李穆清又接著說：“要之后真有難處也別著急，我還會再來的?！?/p>

　　撂完話，人就走了。

　　馮歌一愕，也沒來得及留住多問幾句。一瞬間只覺得口裂舌燥，隨即拿起溫水瓶，旋開蓋子，咕咚咕咚灌了幾口水。邊喝，邊整理思路：那李先生是不是腦子搭錯線了，剛才那些問題明明打個電話就能問清楚，非得見面說，還費了個預約名額。而且說得話也讓人云里霧里的...

　　抹了抹嘴，抬眼瞧著外邊的天空，太陽像被釘住了一樣，不再升起，也不落下。

　　墻上的時鐘馬不停蹄，第二個客人遲遲沒來，馮歌沒熬住困意，在沙發(fā)上沉沉睡過去了。夢的網將他緊緊地貼住，時間如同一潭死水，靜止不動了。

　　馮歌置于都市人群的海洋里，暗淡的烏云蜂擁而至，不久后雷聲轟鳴，驟雨沛然而降。雜沓的行人皆往街道兩側散去聚合于挑檐下。沒一會兒，警笛聲、救護車的鳴笛聲就響起來了。放眼望去，一輛黑色商務車歪在路中央，車頭癟了進去，擋風玻璃碎了一地。有個行人被撞得雙腳離地橫飛出去，油柏路上頓時紅殷殷一片，但很快就被雨水沖淡了。

　　有幾個身子接連從馮歌體內穿過，他這才意識到自己此刻是透明的漂浮物。他幾乎不怎么費力，“噔”的一下就竄到了事故中央，雨水浸泡著周遭卻沒能淋濕他。先前躺在地上的人已經被救護人員抬上擔架，只是看起來奄奄一息，多半活不成了，即使能僥幸活著這胳膊和腿恐怕也是保不住。

　　馮歌定了定神，忽地，再也按捺不住了。

　　這、這不是早上開公交的那個周師傅嗎？不久前還好好的呢，怎么會？他立刻掏出表看了看時間，早晨九點鐘。這個時間按理說早過了?；剡^神再看看自己這幅陰森森的模樣，立刻明白了。

　　是夢！馮歌捏了捏自己的胳膊，卻只能摸到身上淋漓的汗水。掙扎一般，拼了命的睜開眼，光線重新透了進來，布滿馮歌的頸部和臉頰。

　　困意未散，眼睛也酸酸澀澀，他挨挨延延地從沙發(fā)上坐起來，心里惶惑沒有一個叫醒他的人。而太陽所處的位置還是沒有變，估摸著時間，已經過去了三四個小時。馮歌低垂著眼，站在飲水池旁準備接水，不料手沒穩(wěn)，杯子連蓋翻了一地。他下意識俯身去撿，但杯子沒撿起來，人卻整個呆住了——地板上只有散落的杯和蓋，但本該映出他身影的地方，空無一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