渾圓的月亮隱匿于纖云中發(fā)出微弱的光,佇立于地面的高樓的霓虹燈則瞬息萬變,隱沒于黑夜又猝然閃現(xiàn)。
馮歌在寫字樓轉(zhuǎn)門旁機械地撥弄著上面的金屬橫桿,嘴里嘟囔:“說好月亮露臉就走,這都照過三回影兒了!”
哥哥脖頸的汗珠滾進襯衫里,指節(jié)勾住他的袖口,但是被甩開了,只好說:"剛見張秘書往電梯間跑,估摸著媽媽該散會了。"
轉(zhuǎn)門又吐出幾個夾著公文包的,馮歌忽然不鬧了。他盯著某處虛空:"哥你聞見沒?烤紅薯的焦皮味兒。"
哥哥忽然蹲下來,從褲兜摸出幾顆包著紙的牛軋?zhí)牵?下午從同學那里順來的糖果,要不要吃?"馮歌的肚子應(yīng)景的咕嚕了一聲,語氣里卻帶點無奈:“哥,我是餓了又不是嘴饞...糖不頂飽,我要等媽媽下班帶我們吃熟食。”
還沒有等到媽媽,畫面就倏忽扭曲成一團,接著,記憶如玻璃鏡片碎裂一般成千上萬的四處散落。
有些如剛才那般映出他孩子時代的模樣,有些則是青年時期站在樓底下盯著街燈發(fā)呆的飽含孤獨的場景,再長大些就是晝夜不停的在攝影工作室忙忙碌碌的身影了。往昔殘相猶如販賣熱氣球的貨車郎漸行漸遠...
馮歌頭痛如搗。
這些記憶毫不留情的扎入他的肉里,使他的軀體連連顫抖。過了不知多久,他才從痛苦中掙脫出來,蹲坐在地面上。
“真是快瘋了?!?/p>
馮歌開始意識到自己的印象大部分都來自繁華喧囂的大都市——明麗的燈火、高聳的建筑以及便捷的室內(nèi)電車,這些才是切切實實構(gòu)成了他過去生活的全部日常。
可這里又是怎么回事?他再怎么仔細想,也找不到除了今天以外屬于這個小鎮(zhèn)的半點記憶。那自己先前熱絡(luò)的行為又該怎么解釋...
冷靜下來以后,他想起來有個人能給他答案。于是,翻出那張放在桌上的名片,播了個電話,沒接。只好看了看上面的地址,發(fā)現(xiàn)離得并不遠,公車坐幾站就能到。轉(zhuǎn)身收拾好東西,背了個包就上路了。
下了車,馮歌對著這棟樓目瞪口呆——這建筑風格說不上的怪。古樸和現(xiàn)代感并存,獨立的三層樓宇和古建平房錯落有致,看起來像個文藝館,哪里像座正經(jīng)的辦公樓?。?/p>
他走向一層辦事廳,結(jié)果咨詢引導區(qū)內(nèi)空無一人,他不知道這里的程序,只好觀察四周。等候休息區(qū)里整齊擺放著許多看起來挺舒適的座椅,但基本都空著,其實算上自己也并沒有幾個人。他走向前去準備問,卻突然被一只修長的手臂攔住,“哎,在這里不允許和其他人有接觸?!?/p>
馮歌愣了愣,有些尷尬,“不好意思,我第一次來,不知道辦事流程,沒看見工作人員就想著找個人問。”
說完,那人陡地松手,一邊說:“我就是這里的工作人員?!?/p>
馮歌抬眼一看,很意外,是個長著娃娃臉的青年,穿著一身和他的樣貌完全不匹配的嚴肅制服。
“那你...”
剛開口,話就被打斷了,“你想辦什么事?”
“找個人,應(yīng)該算是你同事,”他掏出名片指了指,“李穆清你認識嗎?”
“老李?那肯定認識啊?!鼻嗄瓴患偎妓鞯攸c點頭,“你跟我走?!蹦抗怆S意地往馮歌身上一瞟,一邊轉(zhuǎn)身走上前,一邊小聲嘀咕了句,“又來了個倒霉的...”
李穆清的辦公室就在二樓最隱蔽的角落,但這長廊里邊布局錯綜復雜,沒人帶路,還真得費點時間。馮歌上樓的時候心里還有些慌,真正到了門口內(nèi)心卻平靜如水了。
辦公室里亮堂堂的,比想象中多了幾個人,應(yīng)該都是這個科室的,正散漫地坐沙發(fā)上喝茶聊天。李穆清則不參與,全程在轉(zhuǎn)凳上閉目養(yǎng)神。其中一位離李穆清最近,戴著一副黑框眼鏡,雖穿著同一件制服,但他穿得七歪八扭,領(lǐng)帶也松松垮垮地掛著。見到有人來,聲音還挺興奮:“喲,今天有人了,找誰的?”
李穆清驀地睜開眼,見到是馮歌,“duang”的一聲坐了起來,“馮老板,”理了理衣角,做了個“請進”的手勢示意他坐下。
其他人沒有反應(yīng)過來要騰出位置,都愣原地不說話。馮歌猶豫了一下,也沒惱,拎了個椅子,在李穆清身邊坐下。
黑框眼鏡最先反應(yīng)過來,沒憋住,“噗嗤”一聲笑出了聲:“喂,你們幾個還真把自己當官了,見人來了也不用點待客之道?”
話音剛落,就有人端著茶塞馮歌手里,另一個呢把剛開封的薯片分享出來,接著還有人要拿糕點過來,馮歌忍不住了,“真不用了,真不用!我來這兒,就是希望各位能給我解解惑,可不是來享受下午茶的。”
眾位你一言我一語的,停不下來了:“下午茶嘛...其實和答疑解惑也沒啥區(qū)別?!?/p>
“沒吃的可干不了事兒?!?/p>
“我在這兒呆了太久,不解悶都快憋死了...”
“哈哈哈,你不是早就...”
馮歌眼都黑了,這真的是正兒八經(jīng)的行政部門嗎...確定不是茶話廳?
還是李穆清站了出來,做了個“噓”的動作,全場才安靜了些。
“別理他們,想問什么就直說吧。”
馮歌這才有機會開口,但話憋的時間長了思路也如同亂麻,他一時間還真不知道怎么說了。
一旁的眼鏡男見多了,立馬心領(lǐng)神會,搶過話:“你是不是覺得腦子很亂,覺得這一切太離奇了?”
馮歌被戳中心聲后連忙點頭:“對?!?/p>
然后得得瑟瑟地繼續(xù):“我剛來的時候也是這樣,更吊詭的是—”他的聲音突然壓的很低,
“那一天,我漫無目的地走著,卻發(fā)現(xiàn)自己正熟練地避開每一處坑洼,仿佛這條路已走過千百遍,實際上過去我從來沒有走過?!?/p>
整個辦公室的目光都向眼鏡投來,感同身受附和的聲音逐漸多了,其中一個黑皮膚高個子先說:“我也是??!那種感覺太詭異了,我的嘴就跟不受控制似的,比大腦還快一步。我頭一回見到老張的時候,按道理說,我倆壓根兒不認識,可就在目光交匯的那一瞬間,我的腦袋里好像被強行植入了一段回憶,關(guān)于他的點點滴滴就那么清晰地浮現(xiàn)出來。你們都不知道,我可是個十足的社恐啊,平常跟人多說兩句話都能臉紅,可那次,我居然主動湊上去跟他搭訕,還笑得一臉熱絡(luò)?,F(xiàn)在回想起來,當時自己那副模樣,我都覺得陌生。過了好幾天,我才從那股莫名其妙的勁兒里緩過神,一想起當時的場景,心里直發(fā)怵,差點沒把自己給嚇死?!?/p>
接著是把西裝往后一甩的胖子:“面包店老板娘遞來剛出爐的牛角包時,我下意識地掏出零錢;街角賣花的小姑娘沖我眨眼,我竟知道她最喜歡紫色風信子?!?/p>
李穆清使了個眼色,目光齊刷刷的又都回到了馮歌身上,他們充滿好奇地問了句:“你呢?”
馮歌愣在原地,冷汗順著脊背滑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