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來這兒的第一天，就已經和這里的生活融為一體了，”馮歌艱難地開口，“緊接著，在店里見到李先生...因為他先前預約了我負責的攝影工作。”

　　“馮老板，我沒有預約你?！崩钅虑宓难凵裰袔е宄旱恼保暗悄阍诿β抵杏涘e了也很正常。”

　　“?。俊?/p>

　　馮歌滿臉意外，還有點困惑。

　　要是第一個顧客不是李穆清，那豈不是說，之前預約他的人全都放了他鴿子？！...除非他干了什么傷天害理的事情被人知道了，否則這不符合正常人該有的行為邏輯啊。

　　胖子偏在這時候穩(wěn)穩(wěn)地添一句：“有沒有可能，那些人已經和你不在一個世界了呢？是你搞混了?！?/p>

　　面對接二連三的困惑，馮歌心里倒有點認可他的意思，但還是抗拒的不愿意立馬接受現實，就反問，“你想說什么？”

　　黑框眼鏡不想放過嘲弄的機會：“馮老板，你這么聰明肯定能想明白羅胖子話中的意思。”

　　馮歌只是需要一點時間來適應，但他們傲慢的態(tài)度讓他有些不悅，從表情上可以看出來。

　　李穆清的視線始終在馮歌身上，語氣中突然出現些不易察覺的不滿：“聽人把話說完是最基本的禮貌。”

　　全場瞬間安靜。

　　馮歌頓了頓，又繼續(xù)：“李先生前腳剛走，我就感覺不對勁，首先是太陽，時間變了太陽的位置卻沒變；再就是我去撿杯子時發(fā)現自己的影子竟然不見了，頓時感覺事情越來越離奇，我心里一陣發(fā)麻，甚至覺得是自己瘋了。所以站起來沒多久，可能是恐懼的緣故，頭一昏，結果所有記憶就涌了上來。”

　　有人等不及了，“然后呢？”

　　“然后我就隱約想起來自己生在哪兒，對哪里有特殊的回憶了啊?！?/p>

　　“什么？！”高個子崩不住了，“兄弟，不是，你才到了一天就想起來了？那我這種第六天才想起來的豈不是成了小丑？”

　　黑框眼鏡聽完，立馬過去拽住他的衣角，示意他別再說了。氣氛一度僵化，眾人眼色忽然都變得怯怯的，馮歌揚起頭發(fā)現目光都不約而同地聚集在李穆清的身上，不知怎的自己也突然產生了畏懼心理。

　　反倒是李穆清本人不為所動，語氣中帶著幾分溫和的真誠，似安撫：

　　“別緊張，馮老板。說實話，在這個鎮(zhèn)上，其實并沒有那種傳統(tǒng)意義上身居要職、一本正經的公職人員，甚至連警局都沒有。說是行政部門實則也就是個空名頭，一個好理解的稱呼而已，各位能湊在一起，完全是出于互幫互助的念頭。在這里唯一的好處就是，誰也不會傷害誰?！?/p>

　　幾句話，馮歌心里就有了幾分底，頓時對李穆清充滿了難以言喻的好感。但他沒忘記自己來這兒的目的，于是就順著問了句：“那能告訴我，我為什么會在這里嗎？”

　　話說完，全場又靜默了。

　　過了一會兒，黑框眼鏡吞吞吐吐地說：“那個、不是我們不愿意告訴你...是怕你的小心臟承受不了。”

　　反倒李穆清眼神定定的，只閃過片刻的猶豫，“我想，馮老板既然第一天來就能回憶個大概，那他最不可能是個懦弱的人。”

　　“也是...”

　　被托以眾望的馮歌預感到情況不妙，整個人迅速處于緊張狀態(tài)，心跳不止，可還硬是擠出了一句：“我就想問，我還能...回去嗎？”

　　話一落，全場哄堂。

　　“不是吧...他居然以為自己還能回去？”

　　“笑死人了，我看他面如土色的樣子分明就像個膽小鬼！”

　　只有胖子在冷靜地補刀：“很遺憾，馮老板，你回不去了，因為你已經死了。你可能不知道，在座的各位其實都是死人?！?/p>

　　死人...馮歌瞳孔地震，腿一軟，差點就坐在了滑溜溜的地板。

　　他...已經死了？真的假的？

　　...為什么？

　　“羅響，你太狠了...也不給人留點心理準備?！?/p>

　　先前還在嘎嘎笑的高個子這回偏過頭看胖子，眼里充滿了譴責。

　　“我只是實話實說?！迸肿用鏌o表情。

　　片刻，一旁竄出虛弱的聲音：“那這里...是奈何橋？”

　　“哦不，我們還沒到奈何橋，”黑框眼鏡隨手拿起幾片餅干嚼了起來，“準確來說這里只是個過渡點，你還需要一些時間來適應?！?/p>

　　“過渡點？”

　　思潮未定，馮歌心里倏忽涌起一陣針刺皮肉般的痛苦。因為他知道自己回不去了，即使出去了，也不是原來的他了，那是“投胎轉世”，是重新開始，而不是從過去到未來的延續(xù)。馮歌還沒完全弄清生活，也沒弄懂生而為人最重要的問題“我是誰”、“要到哪去”，就已經站在了死亡的交界口。

　　“馮老板，你可能暫時還無法接受這種轉變，沒關系，慢慢來?！?/p>

　　李穆清的話還飄蕩在耳邊，馮歌已經浸泡在溫水里，嘴里像鯉魚那樣吐著泡泡。頭一探，露出冒著熱氣的臉頰，像一塊潔白如玉的荷包蛋。

　　正常來說，居民在錦溪鎮(zhèn)上停留的時間很短，他們從一開始茫然無知的假性融入到回憶起絕大多數的往事，只需要七天的時間。傳說中的望鄉(xiāng)臺，給每個亡魂了卻塵世牽掛的機會；而這里也一樣，讓每個人留有時間回顧過往，一步步揭開生前記憶的謎團，再坦然接受自己已經離世的事實，放下對陽世的眷戀，死心塌地地前往“陰曹地府”。那時候人會去哪兒？會到同樣的時空經歷新的人生還是平行宇宙？

　　馮歌起了一身雞皮疙瘩，心里的迷惑突然化作一聲驚呼：“我去，投胎不會跨物種吧？”

　　水花撲騰，掩蓋住馮歌在水里魔芋般顫抖的身子。

　　沒過多久，馮歌就吹干頭發(fā)窩在沙發(fā)上了，窗戶沒關緊，來了一陣涼風，他實在沒忍住打了一個噴嚏。他又想，在這里的人會生病嗎？抵擋不住的狂放好奇心瞬間噴涌而出，疑問越攢越多。

　　“有問題，可以找我，我隨時都在?！瘪T歌眼前又一次浮現李穆清充滿正氣的臉。那時候只有李穆清送他到門口，見他上了車才轉身走的。從這個人負責任的態(tài)度來看，應該值得信賴。

　　秒針依然堅持不懈地以勻速繞著同一個圈，分針只是偶爾動幾下，象征性似的。仔細看，已經傍晚七點?？墒牵@太陽比起之前也沒多走幾步啊。馮歌驀地明白了，死者的時間和生者不同，死者要慢好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