紹興的雨總愛在清明后犯懶,綿密的水汽爬上白墻黛瓦,把整座古城浸成洇開的水墨畫。唐雨踮腳去夠檐角的鐵馬,青石板上的積水倒映出十歲女孩藕荷色的衣角。
"小傘當心摔成落湯雞。"陸星璃抱著描金漆盒從天井跑來,木屐踏碎水面零落的紫藤花瓣。漆盒里躺著兩枚艾草青團,碧玉似的皮子還冒著熱氣。
雕花木床的紗帳被風吹得鼓起來,像艘停泊在雨季的船。兩個小姑娘頭挨著頭數(shù)瓦當?shù)温涞挠曛?,唐雨忽然翻過身,鼻尖幾乎碰到陸星璃的睫毛:"栗子,你說這些雨是不是從唐朝就下著的?"
陸星璃正要答話,驚雷碾過屋脊。唐雨冰涼的手鉆進她袖口,腕間銀鐲撞出細碎的響。床頭的走馬燈轉(zhuǎn)起來,光影里游動的錦鯉便躍上她們交疊的衣襟。
這是2004年的四月,唐家老宅的雨夜藏著某種宿命的開端。西廂房的雕花木床從曾祖母出嫁時就在了,如今承托著兩簇抽條的枝椏。唐雨總說這張床會唱歌,其實那是蛀空的床柱與夜風唱和的聲音。
第二天放晴,石板路泛著濕潤的釉光。陸星璃蹲在河埠頭幫阿嬤浣衣,棒槌聲驚醒了沉睡的烏篷船。唐雨舉著油紙傘從石拱橋奔來,傘面繪的垂絲海棠撲簌簌抖落水珠。
"快看沈園門票!"她從斜襟衫里掏出兩張泛黃的紙券,"阿爸說今天有特別展覽。"
春日的沈園游人如織,導游的紅旗掠過她們發(fā)頂。陸星璃在葫蘆池邊撿到半截斷釵,銅綠間隱約可見并蒂蓮紋。唐雨湊過來呵氣擦拭,忽然指著對面殘壁驚呼:"那些字在發(fā)光!"
那是陸游題寫《釵頭鳳》的粉墻,經(jīng)年累月的雨漬把墨跡暈染成模糊的淚痕。陽光穿過鳳尾竹投下細碎金斑,恍若百年前那位詩人未干的血淚。
"唐婉后來怎樣了?"陸星璃摸著墻上凹痕輕聲問。穿藕荷色衫子的女孩正踮腳去夠竹葉,聞言轉(zhuǎn)身時發(fā)間銀鈴脆響:"她變成雨了呀,要不怎么年年春天沈園都濕漉漉的。"
歸途忽降急雨,她們躲進臨河茶寮。老板娘端來姜茶,青瓷碗底沉著兩粒酒釀圓子。陸星璃望著檐外雨簾出神,唐雨忽然把什么塞進她手心——是那枚洗凈的斷釵,纏著新編的絳色流蘇。
暮色染紅水巷時,唐家老宅飄起炊煙。陸星璃在門廊解開發(fā)辮,發(fā)現(xiàn)唐雨不知何時在她辮梢系了銀鈴。晚風經(jīng)過,鈴鐺與鐵馬奏出清越的和聲,混著遠處飄來的蓮花落調(diào)子,把春夜拉得悠長。
夜半又聞雨聲,陸星璃抱著枕頭溜進西廂房。唐雨迷迷糊糊掀開錦被,兩個小姑娘像兩尾魚滑進溫暖的河流。紫檀木的沉香里,陸星璃輕聲問:"我們會永遠這樣嗎?"
回答她的是唐雨均勻的呼吸,以及窗外經(jīng)年的雨。鐵馬叮咚聲中,誰家嬰孩的啼哭乘著烏篷船搖過河道,驚起一串漣漪,十六年后的那場離別便在這漣漪里埋下伏筆。
晨光爬上花窗時,陸星璃發(fā)現(xiàn)枕上落著唐雨的發(fā)帶。淺碧色絲絳浸著沉水香,像一截被雨淋濕的春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