紹興的春天總愛在愚人節(jié)這日作弄人。唐雨趴在教室窗邊，看紫藤花瓣被風卷著撲向玻璃，像一串串懸在半空的省略號。陸星璃的藍白校服領口別著銀茉莉胸針，在晨光里晃出細碎光斑，那是去年她們在倉橋直街淘來的舊物。

"物理卷子借我抄抄。"唐雨把下巴擱在陸星璃肩頭，嗅到對方發(fā)間若有似無的沉水香。這味道自打去年陸家藥鋪重新開張就纏在栗子身上，混著甘草與當歸的氣息，成了唐雨記憶里最隱秘的安神香。

陸星璃筆尖頓在草稿紙上，洇開一小片墨漬："最后大題我用了三種解法......"

"知道啦，陸大學霸。"唐雨拖長音調(diào)，指尖劃過她手背淡青的血管。后排男生突然爆發(fā)的哄笑驚飛了窗外的麻雀，不知誰在黑板畫了歪歪扭扭的丘比特，粉筆箭頭直指她倆的座位。

灑金箋就是在這時滑進陸星璃的課桌。薛濤箋染著淡淡檀色，簪花小楷寫著《越人歌》，"山有木兮木有枝"的"枝"字尾筆輕輕上挑，勾住了一瓣干枯的紫藤花。唐雨趴在堆成小山的教科書后，看見陸星璃耳尖漫上薄紅，像沈園四月將謝的垂絲海棠。

"唐大小姐又拿古人把戲捉弄人？"班長湊過來起哄，沾著粉筆灰的手指戳向灑金箋，"去年塞情書害栗子被叫家長的事忘了？"

陸星璃突然合上鐵皮鉛筆盒，"當啷"一聲截斷話音。教室霎時安靜，唯有春風挾著紫藤香穿堂而過，卷起箋紙一角。唐雨伸手去按，指尖堪堪擦過陸星璃的手背，驚覺彼此掌心都是濕涼的汗。

午休鈴聲救場般響起。陸星璃攥著箋紙沖出教室，藍白校服衣擺掃過走廊新漆的綠墻裙。唐雨追到天井時，看見她站在古銀杏樹下，細碎的光斑透過新葉灑在肩頭，仿佛披著滿身流離的星子。

"當真的話......"陸星璃轉身時，發(fā)間茉莉胸針閃過冷光，"為什么選愚人節(jié)？"

唐雨喉頭滾動著紫藤花的澀香。去年今日的畫面突然浮現(xiàn)：教導主任舉著粉色信箋說"女生之間開這種玩笑不合適"，母親賠笑時掐紅了她手腕，而陸星璃在辦公室外哭得發(fā)抖，銀鐲子磕在墻磚上叮當作響。

"因為......"她摘下落進陸星璃衣領的紫藤花，"只有今天說真話不會被當真啊。"

放學的驟雨來得猝不及防。她們擠在青石橋洞下避雨，烏篷船從垂柳簾幕中鉆出，艄公的蓮花落混著雨聲，把潮濕的黃昏唱得百轉千回。唐雨忽然哼起不成調(diào)的越劇，水袖般甩動的校服袖子掃過陸星璃鼻尖。

"錯把陳醋當成墨，寫盡半生紙上酸。"陸星璃輕聲接了下句，這是她們在沈園戲臺偷學的《釵頭鳳》唱詞。橋洞石壁上不知誰刻的"一懷愁緒"，被經(jīng)年的青苔啃噬得支離破碎。

雨簾外忽然晃過班長的紅傘。唐雨拽著陸星璃縮進橋洞陰影，潮濕的磚石抵著后背。太近了，近得能數(shù)清對方睫毛上凝結的水珠，近得能聽見彼此錯拍的心跳震落磚縫里的陳年苔花。

"你們果然......"班長的驚呼被雷聲劈碎在河面。陸星璃突然伸手環(huán)住唐雨的腰，茉莉與沉水香的氣息撲面而來。這個擁抱像沈園老墻剝落的粉灰，輕飄飄的，卻嗆得人眼眶發(fā)酸。

暮色漸濃時，陸星璃在回家路上展開那張灑金箋。雨水泡糊了墨跡，唯有《越人歌》結尾處多出一行小楷，應是唐雨后來添的："聞君有兩意，故來相決絕。"字跡被水漬暈開，像哭花的眼妝。

閣樓傳來母親煎藥的響動，陸星璃把箋紙壓進《全宋詞》扉頁。書頁間滑出張舊照，是去年校運會她們偷溜去沈園拍的。照片里唐雨正踮腳夠墻上的《釵頭鳳》拓片，而自己望著她的側臉，眼神溫柔得不像話。

夜雨又至，陸星璃在微信對話框輸入又刪除。最后發(fā)出去的只有天氣預報："明日晴，記得曬曬校服。"手機屏幕映亮枕邊銀鐲，內(nèi)側刻著極小的小篆。是去年唐雨送的及笄禮，刻著"雨打芭蕉"。

凌晨三點，唐雨在臺燈下摩挲著另一只銀鐲。內(nèi)側"星垂平野"的刻痕已經(jīng)發(fā)亮，手機屏幕停在那條平淡的天氣預報。書桌角落的玻璃瓶里，躺著從陸星璃課桌撿回的紫藤花瓣，干枯的瓣膜上還凝著晨露的殘痕。

春雨悄悄漫過青石板路，沈園墻頭的《釵頭鳳》又剝落幾片墨跡。烏篷船搖碎滿河星月，載著某個未眠人的嘆息，搖進了十六年后維港的萬家燈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