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夜,南國東安區(qū)首府。
石敬寬靠著椅子,望向門外;天已經完全黑了。
腳步聲輕響,停住,院子里傳來動靜:
“林大人,好久不見!”
“羅大人,好久不見!”
腳步聲再起,進來了一高一矮兩個人。那兩人伸手作揖:
“見過石老!”
石敬寬微微點頭,開口,嗓音沙?。?/p>
“都坐,坐?!?/p>
兩人對坐,扭頭看向主席。下人端來茶水,放下托盤,快步離去;石敬寬微微伸手,拿起上面的信封,晃了晃。
高個會意,起身上前,接過信封,退回椅子上,和矮個一起拆開看。
燈光微微閃爍,不知何時起了風,一個勁往屋子里灌;下人帶上門,大門發(fā)出“吱嘎”一聲,被輕輕關上;屋內恢復寂靜。
“都看完了?”石敬寬半睜著眼,輕聲:
“都說說,怎么想的?”
下坐的二人對視一眼,矮個冷哼一聲:
“一個七品知縣,何必廢這么大周折;石老,憑您一句話,我直接提刀要了那小官的狗命!”
石敬寬聽后,沒有什么反應,轉頭,問:
“祝之啊,你怎么看?”
林祝之輕輕放下信件,說:
“朝廷命官,豈是兒戲?再者,王爺派的刺客都沒能成功,咱們又怎能輕舉妄動呢?看來那姓韓的身邊應該有高人護著,我們只能提醒一下沂水縣,叫長風兄多注意就可以了;現(xiàn)在最關鍵的是收稅問題,要盡快把朝廷的加稅收上去?!?/p>
見石敬寬和羅衡源都沒支聲,林祝之輕嘆一聲,繼續(xù)說:
“現(xiàn)在的難處是,田里多數(shù)種的還是糧食,這些稻子成熟之后賣給米商,所得錢款還遠遠補不上稅錢?!?/p>
石敬寬咳嗽幾聲,林祝之不再開口,空氣隨即再次陷入沉默。片刻之后,石敬寬擦擦嘴角,輕聲:
“那若是都改種煙草呢?”
“屬下也這樣想。“林祝之補充道:
“叫百姓把田里的水稻都改成煙草,再賣給煙草商,所得正好可以抵加稅?!?/p>
“只怕他們不會答應吧?!绷_衡源冷笑道:
“那幫賤民,一點虧都不肯吃?!?/p>
“去年洪澇,咱們賑災了;今年就說他們欠了官府的糧,還怕他們不從?”林祝之輕聲,言語之中無不輕蔑:
“咱們只負責下指標,具體事宜咱們就管不著了?!?/p>
“嗯?!?/p>
石敬寬呼出一陣常常的悶響,他們再次安靜下來。林祝之敬畏地看著靠在椅背,閉目養(yǎng)神的石敬寬,眼神里透著探究;一個耄耋之年的老人,卻是東安區(qū)的實際統(tǒng)治者,掌握著所有人的命運。
半響,石敬寬睜開眼,淡淡開口:
“祝之,衡源,沂水縣直屬于你們所管的市,你們一文一武要多上心啊”
柳懷安捂著左肋,長出一口氣;天邊剛剛放白。
“喂,吃早飯?!?/p>
扭頭,云明飛正輕聲喚著韓子文;旁邊支起的鍋里,山泉水咕咕冒泡。他撇過頭,掃了一眼柳懷安,淡淡開口:
“不好意思,沒別的東西,只有開水,和干饃?!?/p>
聞言不善,柳懷安皺眉:
“我不吃你們一粒糧,餓了去啃野草,行了吧?”
“好了,別吵了?!表n子文起身,揉揉眼,輕聲:
“一起吃吧?!?/p>
聽完這話,柳懷安臉色才軟下來,語氣放緩:
“我不用天天吃飯,一星期吃一頓飽的就行?!?/p>
“啊,真棒;”云明飛輕聲細語,故作驚訝:
“可以做老爺們理想中的頂級牛馬了?!?/p>
柳懷安猛吸一口氣,咬牙:
“我還是跟你打一架吧,打過了我是你爹,沒打過你是我兒子?!?/p>
打鬧一番,還是韓子文制止了鬧劇。吃過飯,他坐在一邊,給自己的配槍上彈。
“柳懷安,你接下來去哪?”韓子文問。
柳懷安扭頭:
“佘山。”
聽罷,韓子文思索,輕聲開口:
“你是要離開南國啊。先跟我們去沂水縣怎么樣,我給你開一個證明,這樣你出境可以更方便一些。”
柳懷安心存疑慮,猶豫半天,開口:
“行,但是,沂水縣到底是個什么地方?”
韓子文收拾好東西,輕聲:
“邊走邊說?!?/p>
原來,他們現(xiàn)在所在的地方在南國東安區(qū),距南國中心700里,位于其東北面。東安區(qū)下劃分三個市,沂水縣是其中武頭市下轄的一個縣。
三人順著山路前行。不知多久,柳懷安突然輕呼:
“那是什么?”
韓子文順著所指方向望去,一顆顆筆直的白色樹干上,掛著一縷縷紅絲,沿著山路,蜿蜒下行。他眼神柔和下來,輕聲:
“沂水俗語:‘雪棠樹上紅絲揚,毛頭小子做新郎’;這是有人結婚啊。”
柳懷安聽后,驚奇地瞪大眼睛,在山路上左顧右盼。
“從山下一直掛到山上嗎?這得忙多久啊。”
“有鄰里幫忙啊,”韓子文一邊走,一邊輕聲道:
“不過,看掛的數(shù)量還不多,應該是還沒到辦婚禮的日子吧?!?/p>
“雪棠樹是什么?我還是第一次聽說?!痹泼黠w輕聲詢問。
“南國特有的樹;據(jù)說這種樹開出的花純潔無暇,被稱為‘最初的白色’,因此得名“雪棠”。韓子文回答:
“不過,聽說雪棠樹已經四十年沒開過花了。”
他們沿路下山。青草漸漸褪去,開闊的稻田順著視野,一路延展,消失在道路盡頭;在那里,隱約可見低矮的房舍和紅磚小路。
屋舍越來越近,他們看到了圍在房前的許多人影。果然像韓子文說的那樣,是有人結婚吧,比較離這么遠我都可以稍微聽見喧雜聲了。柳懷安想。
離那房舍越來越近,他們看清了,也聽得清了。
一大群人圍著一間低瓦房,交頭接耳,指指點點,輕聲嘆息;屋子里一直傳出喧鬧;隨后,一個又高又壯地男人,身著官服,架起胳膊,邁著八字步走出來;身后跟著四個小弟,各個腰間配槍,胸前繡著烏黑的“卒”字,走在最后的,手里還牽著一頭牛。
屋里的喧囂聲突然變大;一個小伙子踉蹌著沖出來,眼窩深陷,頭發(fā)蓬亂,黃色的粗布衣上打滿補?。凰麚渖先?,枯枝一樣的手死死抓住領頭的大腿,沾滿塵土的臉因絕望而扭曲,眼中閃爍著恐懼的淚光,顫聲:
“官家,官家,求您不要把這牛拿走,稅我一定想辦法,我們一家都要靠著個活著,您不能拿走,您不能拿走啊……”
柳懷安聽到了周圍人的耳語:
“這不是王狗兒嗎,聽說過幾日就要結婚了?!?/p>
“哎,慘啊,他們家過得慘啊…前幾日就因為交不上稅,爹媽都被衙役抓進牢里了,現(xiàn)在又被逼得拿牛抵債……唉?!?/p>
柳懷安不自覺攥緊了拳頭;耳邊傳來粗重的呼吸聲,扭頭,看見韓子文正瞪著雙眼,胸口不停起起伏伏;云明飛則緊緊拽著他衣袖,示意對方冷靜。
領頭的雙眉凝成一團,不停跺腳,咒罵,吐口水;奈何王狗兒抱得太緊,就是擺脫不掉。他怒同火燒,破口大罵:
“狗娘養(yǎng)的,給我打!”
其他小弟見狀,,走上前去,解開皮帶,照著對方狠狠鞭撻。僅僅幾下,鮮血涌出,破爛的布衣和綻開的皮肉粘在一起;王狗兒不斷哀嚎,手卻依然死死抓著領頭大腿。
領頭見狀,額頭青筋條條綻出,怒罵一聲,抽出配槍,對準王狗兒腦門。柳懷安再也忍受不了,剛準備出手,槍聲響起。
“砰!”
清脆的槍聲在空氣中不斷回響;領頭愣在原地,一絲涼意從胸口擴散;他低頭,胸前多了一個黑洞洞的槍口;下一刻,槍口周圍滲出鮮血,他癱軟在地上,勉強扭頭;透過薄薄的青煙,他對上了一雙充斥血絲的眼睛。
周圍頓時亂作一團,驚呼一片;那幾個小弟也明顯亂了陣腳。這時,又是一聲槍響:
“不許動!”
韓子文槍口朝天,看著一道道投向自己的目光;他快步上前,怒目圓睜,從懷里掏出委任狀,高聲怒吼:
“新沂水縣令韓子文今日報道,不許造次!”
沂水縣大堂上,韓子文高舉主座,面色陰沉,不斷地左撇右掃;左邊上的小桌案上是沂水縣二把手——蔣督堂;右邊小座上坐著的是沂水縣衙役頭領:薛千戶;堂下跪著王狗兒,還驚魂未定地抹眼淚,身體因疼痛一顫一顫的;旁邊放著領頭的尸體,兩邊排列的衙役,他們看到尸體后,都是震驚的表情。
云明飛和柳懷安位列韓子文兩側,默默觀察著一切。
“韓大人。”
韓子文扭頭,看到對上薛千戶的慍怒的眼神:
“韓大人初來駕到,很是不同凡響啊。”
這話語氣不善,但韓子文沒有任何反應,而是把頭轉向另一側,開口:
“蔣督堂,縣令缺失這幾個月,是你在主事吧?
蔣督堂心里一緊,點點頭,輕聲:
“上官所言極是,卑職確實……”
“那為什么會出現(xiàn)強搶民財這種事!”韓子文怒斥;驚堂木拍案聲,震出的響聲回蕩在沉默的大堂;見無人回應,他猛吸一口氣,胸口衣襟微微隆起
“蔣督堂,解釋一下?!?/p>
“解釋什么解釋!”
薛千戶跳起來,臉上的橫肉擠在一起,粗著嗓子,厲聲:
“我們都是為朝廷辦事,為朝廷收錢;既然有人不肯交,那我們就得逼他交!倒是你,平白無故殺了我手下的人,你到給我一個說法!”
“你要一個說法?好啊,”韓子文“騰”地站起來,臉色冰冷,從懷里掏出一本破破爛爛的書,“啪”一下摔在案上:
“這《帝國律》里是怎么說的?為官欺民者該當如何?意欲殺人者又當如何?嗯?你不知道嗎?”
見薛千戶沒了動靜,韓子文再次轉頭:
“蔣督堂,你呢?你知道嗎?“
蔣督堂心里暗暗叫苦;雖為督堂,但他并不熟知帝國律法;正當他在糾結該如何開口時,耳邊就傳來薛千戶的破口大罵:
“狗娘養(yǎng)的東西,腦子里塞滿紙的蠢貨,憑著不知從哪里尋的破爛,從哪里搬來的狗屁法典,就想來大爺?shù)乇P撒野?“
韓子文剛要回應,突然感覺身邊衣襟飄動;他內心突然一緊,下意識伸手阻攔;幾乎同時,云明飛“刷”一下甩出手臂,藍光忽地閃爍一下,胳膊上架起一張弩;他面露兇光,死死瞪視著薛千戶;箭已在弦上了。
見狀,薛千戶怒火中燒,目似銅鈴,拔出槍,針鋒相對,肥大的額頭也蒙上了薄薄的汗珠;一眾小廝們大為驚駭,內心惶惶,又不敢輕舉妄動;霎時,堂內一片死寂,只聽得沉重的呼吸聲。
“好了,好了!二位大人,這是在干什么???”
蔣督堂趕緊站起來,攤開雙手,一邊苦著臉勸,一面暗暗給門口的小廝使了個眼色;那小廝會意,偷偷溜了出去;這一切都被柳懷安看到眼里。
云明飛冷哼一下,拂袖而坐;薛千戶也跟著坐下。兩側的小廝們這才松了一口氣,堂內再次陷入了令人窒息的沉默。
韓子文整整衣袖,淡淡開口:
“跟我說說,你們的稅……”
“沂水縣的稅,怎么了?“
宛若平地起驚雷,眾人順聲而望,只見一個男子,長得短小精悍,尖嘴猴腮,胡子淡若青煙,烏紗帽,紫綢衣,胸前繡著一朵大大的牡丹,身后跟著原先出去的小廝。蔣督堂見了那人,一下子轉憂為喜:
“林大人!”
韓子文瞇起眼。來的就是林祝之。
林祝之邁進大堂,臉色陰翳不明。前些天石老才囑咐過要多多留心沂水縣,誰想到那個韓子文新官初到,就先殺了個衙役頭子。
迎著目光,他飛快地掃了一眼堂內眾人,最終定格在了上座的韓子文身上;他瞇起眼來,嘴角微微扭曲:
剛進城就開刀,找死。
林祝之自顧自地走上前,扯過韓子文的主座,坐下,淡淡開口:
“韓子文,韓大人,對吧?”
見此,云明飛怒從心頭起,抬手就要打;韓子文反應快,一把摁住他胳膊,盯著林祝之,輕聲:
“正是下官?!?/p>
堂下的薛千戶也不知何時挺直了腰板,斜著眼,哂笑;林祝之撇了一眼云明飛,又撇了一下桌案上的破書,內心輕蔑地笑了:
窮酸書生。
“咣當”一聲,蔣督堂帶著幾個小廝搬來了椅子;韓子文坐下,余光看到堂下跪著的王狗兒,輕聲:
“督堂,帶他去接他爹娘吧。”
聽罷,王狗兒猛地抬起臉,愣愣地看著韓子文,單薄的身軀輕輕晃了晃。蔣督堂連聲諾諾,下去拉起王狗兒,扶著他往牢房走:
“你莫心慌,最近牢里人多,得一間一間找……”
見兩人離去,韓子文才開口:
“對,下官確實是想問稅收之事。”
“沒什么好說的,”林祝之翹起腿,輕聲細語:
“朝廷在前面打仗,我們在后方籌備錢糧,有什么問題嗎?“
“從道理上講,確實沒有什么問題?!表n子文直勾勾盯著云明飛,問道:
“但這畢竟是加稅,百姓不懂這些,又有多少人能心甘情愿地捐糧捐錢呢?”
“這不算問題?!绷肿V攘丝诓瑁?/p>
“去年沂水洪澇,官府賑災;今年就以還債的名義收稅就好了?!?/p>
聽罷,韓子文笑了一下,臉色卻越發(fā)陰沉:
“還債?還誰的債?還什么債?”
“當然是還官府的債?!绷肿V擦隧n子文一眼,感覺有些好笑,這個人真是不可理喻:
“救災難道要官府白花錢嗎?”
韓子文氣血上涌,但還是壓下怒火,從牙縫里擠出一個問題:
“要是有百姓無論怎樣都交不起稅怎么辦?”
林祝之呵呵笑了,輕聲:
“這,本官也和同僚們商討過了;能交稅的呢,就交稅;交不上稅的呢,就把田里的稻苗改種煙苗。按照南國的氣候,大概一個月左右,煙苗就能長起來,到時候把煙苗賣給煙草商,所換的錢大體可以頂稅。”
“荒唐!”韓子文還是沒壓下火氣,起身怒吼,拍案的手在不自覺顫抖。他張張嘴,心中有千言萬語,但都哽在喉嚨,無語凝噎。半響,他顫巍巍地開口:
“林大人,改種煙苗這種大事,是能隨便下的決策嗎?“
林祝之心里不快,他靠在椅背上,聲調拉長:
“按照朝廷的要求,沂水縣該繳納的錢稅,轉化成糧食,大約需要上繳二十五萬石?!绷肿V贿呎f著,一邊死死地盯著韓子文:
“依韓大人的意思,該怎么做,才能繳上這么多的稅?”
韓子文輕聲回答:
“這不難。沂水雖是南國少見的產糧縣,但發(fā)展并不好;把沂水的指標減一些,分到其他經濟好的縣,不就行了?”
林祝之嗤笑一聲:
“你說改就能改了?就算按你說的做,錢都是自己掙的,其他縣憑什么負擔沂水縣的指標?”
“上官所言極是,”韓子文輕聲附和:
“所以這條路一定不可行。因此我還要一個方案:改征。”
林祝之瞇起眼:
“什么叫改征?”
韓子文淡淡開口:
“誰有錢,誰有地,就征誰的?!?/p>
話畢,林祝之猛地一顫,臉色陰翳到了極點,眼神變得無比狠毒:
“你不用再說了……”
“地主豪紳,占地廣大……”
“夠了……”
“我們……”
“我說夠了!”林祝之怒吼,他的聲音不斷回蕩,大堂內再次陷入沉默。
他起身,臉色鐵青,惡狠狠地瞪了韓子文一眼:
“庶子,不足與謀!”
話畢,轉頭離去。
韓子文凝視著林祝之遠去的背影,腿漸漸軟下來。他扶著云明飛的手,緩緩坐下,慢慢呼出一口氣,仿佛是在嘆息。
突然,衙門后院傳來了一個撕心裂肺的哭喊聲,驚得韓子文一陣發(fā)抖,然后就沒了聲響。緊接著,里院傳來救命的呼喊,堂內的小廝亂作一團,沖向牢房。
韓子文強撐著站起,趕向聲音源頭。正好蔣督堂急面如土灰地跑出來。韓子文一把抓住他,厲聲:
“發(fā)生什么事了?“
蔣督堂哆哆嗦嗦,低頭不敢直視;他顫聲,結結巴巴地回答:
“牢頭……看管不善……王狗兒的爹媽……被餓死了?!?/p>